“三毛兒,你睡著沒有?是不是冷啊?”隔壁媽媽的說話聲響起。


    我心中一熱,眼角突然就好像有些水汽,強忍著咳嗽,低聲說:“不冷,睡著噠,嗆了一下。”


    “哦。那你早點歇啊。”


    母親放心地睡了,我卻依舊站在窗前,窗外一輪彎月似鉤。如果何勇他們要報仇,會怎麽報?我現在有了工作,還能像當初那樣到處亂玩嗎?可是,鴨子生日那天,他還在飯桌上給夏冬他們說,打架的時候,我姚義傑一直都是一條硬腿。


    而今,我卻跑了。


    夏冬這個伢兒不錯,本分義氣。我一直都還有些看不起他,他像根幹豆角一樣,又小又瘦。他叫我“義哥”,我雖然嘴上客氣,卻也聽得心安理得。而今呢,禍事來了,他幫我扛,我卻跑了。我還有什麽臉麵再見他們,該如何才能還這個情?不知道什麽時候上的床,更不知道輾轉反側到什麽時候,疲累之極的我才沉沉睡去。


    睡著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要做什麽可怕的事情,隻要夏冬能夠原諒我,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我真的準備去死


    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之後,我就把珍藏的幾本武俠小說找了出來。因為在這幾本書的不同位置上,都夾著一些麵額不同、被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鈔票,一共320元錢。這是從開始工作以來,我攢下來的所有積蓄,準備年底再湊點去買輛摩托車。


    這筆錢,在當時來說不算很多,但也絕對不少。可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於是,再找二哥和母親分別借了兩百元錢。然後,我懷裏揣著這筆錢走出了家門。


    我來到醫院,照顧了夏冬一整夜的北條回家睡覺了,現在守候在病床前的是正背對著大門聊天的何勇與鴨子兩人。夏冬已經甦醒過來,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安安靜靜地聽著另外兩人不著邊際的扯淡。


    麵對大門的他最先看到我走進來,身子微微一動,原本還有些呆滯的雙眼放出了一絲亮光,用幾乎呻吟般的語調輕呼了一聲:“義哥。”


    這一聲輕呼傳入耳中,讓我從來不曾如此清楚地體會到了四個字:無地自容。臉頰上一陣發燙,我移開了無法與夏冬對視的雙眼。


    在門口稍微站立了數秒,加快腳步走到床前,握著夏冬的手,我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什麽東西一般,甚至都來不及多說一句話,簡單地和其他兩人打過招呼,就飛快地將口袋裏裝好的一包錢拿了出來,放在夏冬的枕頭下。


    看著夏冬,原本很多設想好的話在這樣的對視中變成了一句:“夏冬,好些沒有?”


    夏冬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雙手的動作,盯著我的手與手上的那包錢。半晌過去,他依然沒有回答。我再問了一聲,卻聽到夏冬微微一聲輕吟,他想要偏頭到另外一邊,卻因為傷口疼痛無法轉身,嘴角抽搐,隻得閉上雙眼,一行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那天,待精神不佳的夏冬吃完中飯睡著之後,我、何勇、鴨子三人走出了病房抽菸。在醫院住院部狹長空曠的走廊上,我們三人之間進行了一次雖然很簡短,但窮盡彼此一生都不曾須臾或忘的談話。


    當時,首先開口的是何勇,他看了我半天,有些沒話找話地說:“姚義傑,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


    “那你怎麽不去呢?我們守在這裏就好了。”


    “……”


    “你講話唦,怎麽不去上班啊?”


    經過了昨天的一切,我已經不再是往日的我,我變得非常敏感。何勇無心的話,落在我的耳中,卻有了另外一層意思。我覺得他想要趕我走,趕我快點走。所以,猛抽了一口煙之後,我抬起頭,有些憤怒地問道:“何勇,夏冬這件事,你們準備怎麽搞?”


    聽到我的問話,何勇的臉色也變得複雜怪異起來,他望著我,我寸步不讓,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半晌過後,他將手上的菸頭一扔,沉聲說:“姚三伢兒,你聽我的,這件事你莫管,要不要得?”


    “我不管?就你們兩個人,送死啊?昨天唐五的意思也擺明了,他們兩兄弟不得插手。把我當兄弟,你就告訴我一聲,你準備怎麽搞?”


    “一林搞!一林講噠,不管他哥哥答應不答應,他都鐵我。他插手噠,你還怕唐五不參與進來啊?”


    “那你們到底是要怎麽搞唦?”聽到這裏,我知道他們確實有計劃了,而這個計劃我不知道。這讓我更加急躁了起來。


    “……”何勇斜靠著牆,一隻腳微微曲起,用腳尖摩擦著地麵,一言不發,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越來越多的羞恥、屈辱包裹了我的靈魂。我的兄弟,再也不相信我了,再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指尖慢慢變涼,終於,狠下心,我開口問道:“北條曉不曉得?”


    “……”


    “你而今是不是信唐五、一林、北條,都不信我噠?”


    何勇緩緩抬起頭,看著我:“你不管要不要得?你不是個拿刀的人,你管這些搞什麽?”


    鴨子始終站在我的對麵,嘴角斜斜地叼著一支煙,菸頭上的火光隨著嘴巴的蠕動閃爍不停。在何勇的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我看到菸頭上的亮光突然黯淡了下來。


    一口氣沒有接上,吸入了肺部卻吐不出來的煙使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我滿臉通紅,仿佛連肺都快要咳出體內。咳嗽聲是那麽刺耳,我如同蝦米一般佝僂著腰。


    何勇與鴨子趕緊走上前,幫我輕輕拍著背部。咳嗽終於停下,我的腦袋有些發暈,眼眶也又酸又脹,我直起腰身,先看了看何勇。那一刻,也許是我的眼神讓何勇頗為意外,他不自覺地停下手,呆呆地與我對視。這個動作讓我完全喪失了最後的希望。移開目光,我看向了一旁的鴨子,鴨子同樣一言不發,佇立一旁。輕輕一揮手,扒掉了兩人正放在我背上的手,我轉身離去。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在那天,當我轉身離去之後,詫異萬分的何勇、鴨子兩人之間還有幾句對話。他們是這麽說的:


    “發神經啊?他那是什麽眼神啊?”


    “是不是怪我們不告訴他?”


    “恐怕是的。”


    “何勇,那告訴他算噠唦。他隻怕是因為昨天的事,心裏不舒服哦,以為我們故意瞞他,看不起他。你講是不是這樣的?”


    “鴨子,你未必不曉得姚義傑這個人啊?這件事,敢告訴他啊?他曉得我們不準備走活路,那他還不翻了天,還上個屁的班啊?”


    “他得不得怪我們啊?”


    “不礙事,我們為他好。”


    是的,他們確實是為了我好,我相信,這麽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經不再需要證明。如果是今天的我,我也會領這個情。隻可惜,當時孤傲自負、年少輕狂的我會錯了意。


    何勇原本出於好心的一句“你不是個拿刀的人”落入我耳中的時候,卻直接擊中了我深藏內心、不敢提起的隱痛,也帶給了我無盡的屈辱與憤怒。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嚴在兒時玩伴的麵前一敗塗地。那一份曾經建立在平等關係上的友情,隨著驕傲與自豪一起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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