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九年農曆十月十七,我應該記住的一天。


    我能夠永遠都記住這個日子,除了這一天是我的好兄弟鴨子的生日之外,還因為,在那天我認識了夏冬和北條。


    煙花廠爆炸之後,老闆連夜就逃之夭夭。大腹便便的鎮長趕到處理大會上,對著夏冬以及那些痛苦欲絕的死難者家屬們說:“經過調查,這次事件是由於違規操作引起的。主要負責人現在已經逃跑,公安機關正在抓緊追查。請大家相信政府,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這句話過去了三個多月,當夏冬與死難者的家屬們一次次來到鎮長辦公室,見到的卻是一副越來越鐵青的麵孔之後,他終於明白了過來:跑掉的老闆不找到,他們是得不到補償的;但是人海茫茫,這麽大的中國,能找到他嗎?


    找不到。


    所以,他不再參加那些職工家屬們討要說法的行動了,他也不再上班。每天,他就渾渾噩噩,如同野鬼般遊蕩在九鎮的大小街道。這段時間,他喜歡上了打撞球。於是,他也就通過他唯一的好朋友——一條街上穿開襠褲長大的北條,認識了同樣喜歡打撞球的鴨子。


    頭一天,我就接到了喝酒的通知,上完班趕到鴨子家裏為他過生日時,鴨子專門找一林借過來的錄像機已經開始播放起了李小龍的《唐山大兄》。


    何勇、皮鐵明、一林、鴨子正與兩個看著有些眼熟卻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同齡人,以及幾個女孩子在一起已經喝得熱火朝天、歡笑連連。


    我笑著和所有人招呼。耳邊傳來了鴨子的喊叫:“姚義傑,老子的生日你才來啊?畜生,來來來,坐坐坐,一林,你往這裏挪一下唦。”


    剛進門,還沒有落座,我就被已經明顯喝多了的鴨子迎頭罵了一通。我懶得理他,與大家打個招呼,自己找位置坐了下來。


    “哎,給你介紹兩個新朋友,這個是北條,這個是夏冬,都是兄弟啊,鐵聚(方言,很鐵的朋友)!”


    北條很豪爽,鴨子一說完,他就端起酒杯,先一口飲盡,然後才倒轉杯口對著我說:“沒得什麽講的。鴨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看得起我,一起搞一杯。我敬你。”


    根本沒得辦法,空著肚子,一口菜沒吃,連屁股都沒有坐熱的我,也隻能跟著他們端起才滿上的酒杯,一口喝幹。


    我還在喝,就聽到鴨子又嚷了起來:“喂,北條,夏冬,我給你們說啊,曉不曉得?老子的兄弟和闖波兒擺場的時候,姚義傑就是當事人。闖波兒,橋那邊的大哥,曉得唦?你們就莫看這人而今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啊。一條猛漢!老子告訴你們,莫把他看瓤(方言,小看,小瞧)噠。姚義傑,嗬嗬,你們問一下在場的人,他打軍軍,在橋上頭擺場,是不是條硬腿(方言,好漢,鐵桿)。搞!搞!搞!夏冬你也和他搞一杯。今後都是兄弟,不得丟你們的臉。”


    在鴨子放肆的吹牛聲中,所有人都看向了我。何勇、皮鐵明的臉上是一副“不曉得你是個什麽貨色啊”的表情,幾個女孩的眼中卻隱隱露出好奇的異彩,這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藉機看向了鴨子口中所說的夏冬,我看到了一個矮小瘦弱的年輕人,有些怯意、有些羞澀地端著酒杯,也在望著我這邊,安心地等待著鴨子說完。我感覺,這不是一個渾身流子氣,喜歡裝成熟老到的人,而是一個單純的少年。他遠遠要比在場的其他各位,包括我在內都要來得單純。


    我對他點頭一笑,馬上伸手拿過一個酒瓶,給自己的杯裏滿上了酒。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夏冬對我說:“義哥,早就聽鴨子哥、勇哥他們說起過你,說你而今還是政府的幹部。我敬你啊。”


    抬眼望過去,那個叫做夏冬的小個子少年坐在北條和何勇之間,比兩人都要矮半個頭,雙手舉著酒杯,幾乎伸到了我的麵前。


    他的眼中滿是敬畏與禮貌。我心底突然湧起了對於這個人的莫大好感,就如同小時候剛認識皮鐵明、何勇、鴨子他們一樣。雙手捧起了杯子,輕輕迎向麵前的那個玻璃杯,我盡量客氣地微笑著說:“莫這麽喊,莫這麽喊!都是兄弟,喊這些我受不起,也沒得意思噠。嗬嗬,來,我先幹為敬,先幹為敬。鴨子,你也滿起,我喝了這杯就陪你這個長尾巴(習俗,九鎮習慣把過生日的人叫做長尾巴)搞好!”


    那天,興致高昂、真誠相對的我與夏冬,一口飲盡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杯,也迎來了日後的千千萬萬杯。隻是,年少的我們在意氣佐酒、酣暢淋漓之時,從來就不曾想到生命的酒,卻是苦如黃連。


    夜色下的刀光


    不久,九鎮政府為了響應上級號召,也為了在年底宣揚政績斐然、領導班子能力突出,決定辦一期以“五講四美樹新風,現代九鎮迎朝陽”為主題的大型活動。這個活動的其中一項就是要辦一期比平時更加隆重,同樣突出這個主題的黑板報。


    這項任務就由鴨子口中當了“政府幹部”,實際上隻是一個臨時工的我來負責。我想要又快又好地完成領導交代下來的任務,於是我把早就已經融入到了我的朋友圈子裏麵,而且有著一雙巧手的夏冬叫了過來,給我幫忙,負責為黑板報四周掛上各種顏色的小彩燈與綢紙剪成的鮮花。


    夏冬的手確實很巧,不但剪出來的花比一般女孩剪得還好,而且還把彩燈的電線用綢紙包裹起來,與鮮花、彩燈渾然一體,非常好看。由於第二天領導上班就要驗收成績,星期四那天晚上下班之後,我並沒有回家,依然帶著義務幫忙的夏冬一起繼續辛勤工作。


    我們一直弄到了深更半夜,四周無人。


    其實,在與闖波兒擺場之後,我並不是沒有提防,我也擔心自己天天在彤陽這邊上班會出事。畢竟,闖波兒的名號不是騙來的。隻是,有幾次,我無意間在街上遇到了闖波兒以及那次擺場的其他幾個人,卻發現那些人除了頗有深意地看了我幾眼,都無一例外地再無反應。時間一久,我就有了一些僥倖的心理,認為舅舅的能力可以威懾住他們。雖然闖波兒那天傷得最重,但是我的兄弟也受了那麽重的傷,何況砍闖波兒的是何勇,而不是我,就算闖波兒要報仇,也應該不會首先就找到我的頭上來。


    再說了,我也在堂堂的區政府上班,闖波兒可能囂張到來區政府砍我嗎?所以最終我也就放下了心來。


    其實,現在來說,當初我想得都對,起碼在分析事情方麵,我的思路並沒有錯得太多。


    隻是,我忘了分析人,分析闖波兒這個人。一個過了十多年之後,也不忘為父報仇,囂張到光天化日之下,敢當街手刃仇人,然後揚長而去的人。在他的眼中,當深更半夜,大家都下了班,四周沒有人,位置又偏僻的區政府大門口並不見得會比白天的街道上更加危險,更加不方便。在他的眼中,一個動手捅了自己的流子,與一個惹起了這場事端也參與了毆鬥的對頭也許並沒有先後報仇之分。


    何勇同樣是個流子,比當時的我更加狡猾、更有經驗、更不好辦。而我每天都出現在他的地盤上,遊走在他的麵前,如同一隻毫不設防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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