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驚異的是《神女》這部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的導演吳永剛,卻是一位初次執導影片的導演,該片是他的處女作。


    1925年,18歲的吳永剛來到上海,在百合公司當了一名美工練習生。吳永剛一麵作美工,一麵悉心鑽研電影藝術和技術,觀察導演拍片和觀看外國影片,在大量的影片中擴大了視野,獲得許多感性知識。


    1928年,吳永剛離開“大中華百合”,進入“天一”任布景師,1931年夏,吳永剛退出“天一”,加入“聯華”。由於他與田漢等左翼文藝工作者有了較多的接觸,在思想上受到很大啟發,從而萌生了要自己編導一部影片的想法,《神女》的劇本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問世的。


    《神女》劇本的醞釀,可以追溯到他在“天一”當布景師的時候。


    “從天一公司到美術專科學校(當時他在上海美專學習繪畫)有一段路程,每天都要乘坐電車往返。在電車上,我常常看到一些孤苦無靠的婦女,在昏暗的街道上遊蕩。她們在做什麽呢?開始我還不太清楚,後來看到她們抹了脂粉,強打笑臉,到處拉客的情景,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們是一些為了生活被迫出賣自己肉體的‘暗娼’。這是多麽悲慘的景像啊。每當看到這些場麵,我的心都十分激憤。我同情這些不幸的婦女,憎恨那個黑暗的社會。我不滿,我苦悶,我要吶喊!


    “但是,我當時畢竟還隻是個軟弱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缺乏起來革命的勇氣和力量。於是就想藉助自己的畫筆來反映一點人民的痛苦生活。我想畫一幅油畫,畫麵都已構思好了:一盞昏暗的街燈下,站著一個抹了口紅、胭脂,麵帶愁容的婦女……。後來這幅畫沒有完成,但是,這個悲苦的婦女形象卻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海中。”


    吳永剛根據自己親眼見到的這幅“畫麵”,構思了《神女》的故事情節:


    一個城市的普通婦女,迫於要撫養她幼小的兒子,忍辱出賣肉體。結果一個流氓不僅占有了她,還要奪取她全部的“賣身錢”,她在忍無可忍的心情之下,將他打死,最後被法院判處12年徒刑。


    吳永剛籌拍《神女》時,對於誰來演女主角,很費了一番心事。可以說,這部影片的戲大半是女主角一人的,隻要女主角演好了,戲也就成功了。


    顯然,由阮玲玉來演女主角是最合適的。不過,吳永剛當時還是無名之輩,他對能否請來阮玲玉並無把握,因而顧慮重重,既怕請不動阮玲玉,也怕拍不好影響阮玲玉的聲譽。


    於是,他試著請黎民偉把劇本先給阮玲玉看看,事實證明顧慮是多餘的。阮玲玉看過劇本後,不僅沒有拒絕邀請,反而熱情地說:“沒關係,讓我來演好了。”


    由於有了阮玲玉的參加,增加了吳永剛拍好《神女》的信心。因為,吳永剛作為“聯華”的一位美工師,曾經無數次在攝影場上看見過阮玲玉在攝影機前的表演。他認為阮玲玉具有一種迅速進入角色的特殊本領,吳永剛把這種本領喻之為“感覺最快的底片”:


    ……她有著非常敏捷的感應力,如同一張感光最快的底片,反應力非常快。尤其是她對於工作的嚴肅、一絲不苟的態度,使人感動。在她過去的作品中,她曾經飾過多種人物,她非但能摹擬像各種人物的典型,並且能深深地抓住了劇中人的個性,她能控製自己的情感,使她的表情和動作,轉變的順序節奏恰到好處,她對於工作是聰明而誠懇,待人接物使人感到像是一團和煦的春風。


    其實,在我國和世界各國的影片裏,一些優秀的女演員都創造過不幸的妓女藝術形象。在眾多的妓女題材的影片裏,《神女》又以不同凡俗的特色,不僅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至今仍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阮玲玉,她演出了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神容黯淡的下等妓女,既沒有嘉寶演的《茶花女》的雍容華貴、珠光寶氣;又沒有費雯麗於40年代演的《魂斷藍橋》裏的瑪拉那麽嬌美動人、脈脈含情。


    她,隻是一個從來沒有被人愛過、疼過、嚐過人間溫暖的下等妓女。容貌既不驚人,衣著更不華貴。她在小屋中的幾步走動的姿態,她那微皺眉心的麵容,以及領口都沒有扣好的衣衫,一下子就讓人產生了信任感。


    她在搖籃裏親了親嬰兒,換上牆上掛著半新的花旗袍,……這就是一個為生活所迫,以出賣肉體為職業的妓女形象。


    從她在《神女》中的第一個鏡頭起,阮玲玉從步態、麵容、情緒、細節,都演得那麽從容、自然、準確。而這又不是瑣瑣碎碎、斷斷續續的。它是這一藝術形象總體中的一部分、一方麵。一皺眉,一昂頭,一舉步,一個眼神,都是人物整體中的一枝一葉。


    這種對人物整體把握和表達的能力,體現出阮玲玉的表演藝術已進入成熟的境地,已從一般表演上的真實、質樸、自然,達到了創造完整豐滿的性格化表演的高峰。


    在《神女》裏,有三次表現神女上街賣淫的鏡頭:


    第一次,她第一次出街,來到20年代的路燈下,從眼神、麵容、步態,尤其是抽菸、吐煙圈的細節,活畫出她那從事這一不幸生涯的真實形態。


    於是,阮玲玉並不以這些表麵的、外觀的真實為滿足,而在細微的瞬間,在麵容的變化和緊閉一下嘴唇的表情中,顯露出她內心的委屈、無奈和痛楚。


    這都是在極短的鏡頭下完成的,反映了阮玲玉感情變化迅速、明快的特點,也使人物在具有真實可信的同時,有了深度和厚度,有了多樣的色彩。


    尤其令人驚訝的,是阮玲玉在步態的運用上,真是像出色的音符那樣準確、傳神:


    如她出賣肉體掙不到錢,而在當鋪門口徘徊時進退兩難的步態;尤其是當寒夜已經過去,黎明初展,她拖著疲憊的步子緩慢、沉重地上樓,這一步態,既反映了她身體的勞乏,更表現出她心靈的悲切。


    在畫麵中,阮玲玉有時是以背影出現,而卻給人以勝過語言、勝過正麵麵部表情許多倍的感染力、想像力。


    第二次,她在街上賣淫時,受到巡捕的追捕。慌忙之中,她竟誤撞入那個高大肥胖的流氓房裏。她如同一隻小雞似的,剛逃過豺狼的追逐,又落入餓虎的巢穴。驚魂未定,神色惶恐,她向流氓發出一絲希望的祈求,流氓掩護了她,把警察打發走了。


    她神色略顯安定,流氓又強迫她留下過夜:“你應當怎樣來謝我?今天別走了!”她聽了他的話並不聲響,平易的外表隱含著內心無比的屈辱和痛苦。


    此時,她在一個較長的搖鏡頭中,默默地向裏走去,跳到桌上坐著,還用一隻腿搭在木椅上,她找流氓要了一隻煙,在指甲上磕了磕菸絲,既豪爽又從容地吸著。


    在阮玲玉的臉上,我們沒有看見她啼哭、悲切的表情,然後在她這種默默地、連續不斷地形體動作中,在她那淡淡的、冷峻的目光後麵,卻使人感到她有比啼哭、悲切更深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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