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住的院子隻有裏正和向導兩個外人,其別的全是舉人和下人。那個小村的裏正和向導又一直在忙著燒火,壓根就沒靠近過騾車。而且他家老仆一直守著車,就有一天晚上張書生燒得厲害,他離開騾車去溪邊打水,書童也去篝火那兒給他熬藥了。書童猜,若有人偷,就隻可能是他家老仆去打水那晚。可那晚他們在野外露宿,附近幾裏地就隻有他們。向導不可能偷,他至今還穿著單衣,薄薄的一身,懷裏揣個饅頭都能看見,一袋銀子他身上根本藏不了。那偷兒就隻能在剩下的人當中了。大家都是舉人,又共患難了一場,懷疑誰都不好。張書生病的重,他們還丟了錢,書童急切想抓小偷把錢找回來,說話難聽把人全得罪了。他家老仆見沒人承認,便求著其他人幫他們少爺治病。最後還是有個和張書生關係不錯的心下不忍,挑頭張羅大夥兒集資出錢,一人三十文五十文的,先給張書生看病。大夥兒不管樂意不樂意,總不好看著張書生病死,唯有李書生不願意給。他理由也很充足,缺錢去把車賣掉不就是了?他家境貧寒,自己坐的還是家裏的無棚板車,沒錢。偏偏張書生丟錢那天晚上他的車就挨著張家的車,他這麽一說,張家書童更懷疑他了,鬧著要搜他的車。別人起初還勸,後來也動搖了。他們十幾人,條件最差的就是李書生,他可是最有理由偷錢的。李書生大怒,拖著病軀解了車,將所有包袱解開給人瞧。結果,他哪有銀子?別說包袱裏沒銀子了,他全身上下總共五兩,還是他們當地衙門發的三兩路費,外加親族鄉親給湊的二兩,連騾子都是族長家借給他的。他已經是舉人了,誰也沒想到他能窮成這樣。李書生含淚捆上包袱,他是有田了,可這不是朝廷才分了田,他家還沒種出一粒米嗎?他們老家不缺地,想租都不好往外租。為了供他讀書,家裏舉著債,他趕考帶的衣服、糧食,還是債主們給他湊的,人家都指望他能高中了還錢呢。事情弄成這樣,眾人自然是尷尬。李書生自己先看了病抓了藥走了,也沒和他們住在一起。大家本就尷尬,不想好巧不巧的,今天又在碼頭遇見了。更巧的是,渡江費漲價,連舉人們不加錢都不能進艙,隻能在甲板上站著渡江。張書生先前賣了車,換了差一些的車,有了銀子,什麽也沒說便替自己的書童和家仆出了船錢。而李書生舍不得掏錢,他自己不進艙,也隻給車夫買了最便宜的船票不但上船不能進船艙,還得幫著劃船。張家書童聽說了,沒忍住咕噥了幾句這麽冷的天不進艙,是要把人凍死嗎,這主家也太苛責人了。他聲音小,架不住李書生聽力好,當即便罵起來了。李家哪有什麽家仆,車夫還是他花錢雇的,他們原本打算從嘉林城過橋,傭金裏本就不包含什麽船錢。而且他也在甲板上啊。可他越解釋,別人越覺得他摳門小氣,結果越吵越凶。盧舟聽得呆呆的。他們觀陽文教不興,願意花錢讀書的本就少,縣學入學考教又嚴格,能進縣學讀書的孩子大致家境和品性都不錯。加之他們年紀小,先生教導嚴,也就小時候互相不服氣鬥嘴吵架,但這麽大了還吵成這樣的,他還真沒見過。這不是村裏的嬸子們家裏丟了菜丟了蛋才會這樣吵嗎?這還是從前,如今他們村誰家都不在乎丟那麽點兒東西了。盧栩也聽得一臉懵逼,竟然是這樣。劉書生八卦地意猶未盡。盧栩不關心李書生到底小不小氣,而是問:“那抓到小偷了嗎?”劉書生搖頭。盧栩:“真慘啊……”劉書生歎氣:“可不是。”他沒說,他們還懷疑過盧栩他們呢。誰叫大夥兒都在,唯獨他們單獨落後呢?可一想盧栩路上那麵麵俱到的吃喝用度,就知道這是打出門前就做足了準備,一點兒都不缺錢的人。船終於到了,輪到盧栩,他揮手便買了最貴的票。別人要自己看管牲口和車,盧栩這兒船家安排人給看著。不用他們動手,船上有人幫他們牽騾子搬車。盧栩拿著貼身行李帶盧舟和顏君齊進單間的船艙,邊走還邊教育盧舟:“就半天,大晴天的在外麵吹吹風多好,哪那麽嬌氣了?要不是你生病我也不會花錢包雅間的,有沒有錢都不能浪費知道嗎?”正在船艙找座位的其他人:“……”你倒是去吹啊!作者有話要說:別人(怒):罵別人前能不能先看看自己,明明數你們最嬌氣!盧栩:就是!盧舟下次別病了知道嗎?盧舟:?????第194章 兄弟下船時船東派人來詢問雅間的貴賓們想先下船還是後下船。除了要運貨的商人,剩下的都選擇先下。船工們幫盧栩把車和騾子卸下船,還在岸上幫他們套好車。盧舟從船上下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人站在甲板瞪他們。他回頭看,果然有幾個臉熟的,其中還有那個姓李的書生。盧栩見盧舟往船上看,笑道:“要是你是李舉人,你怎麽辦?”盧舟一怔,想了想:“先賺錢再出來考試。”盧栩很滿意,“就是嘛!都考上舉人了,大岐又沒規定中舉必須馬上進京,不就是多等兩年嗎。”大岐會試兩年一次,已經相當頻繁了,連兩年都等不及,盧栩覺得這性情也有不了大出息。盧栩又問盧舟:“你要是那個張舉人呢?”這會盧舟稍微自省了下,他在路上也生病了,要是不注意,說不好也會像張書生那樣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連錢丟了都不知道。盧舟:“既然不是李舉人偷了錢,不該縱容書童和人家吵架的。”盧栩一攤手,朝顏君齊道:“看吧,我們盧舟都知道。”盧舟很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要是哥哥是那個李書生,八成不會讀書,而是選擇讓全家先有吃有喝,要是他是那個李書生,他可能還是會讀書,不過讀書之餘,也許會去做些別的營生。比如,寫春聯,寫扇麵,給別人家寫祭文,寫書信,或者是去幫別的鋪子記記賬等等。這些既能練字,又能賺錢。他還能去做些別的,像養雞喂豬,都不難,另外漿洗衣服也能賺錢,或是幫人耕地、做短工……從前君齊哥哥也會幫他爹爹割蘆葦,編席子,現在每年夏收秋收,若哥哥他們不忙,也都會回家幫忙收麥子和稻子……這些,都是哥哥身體力行教他的。先生說,讀書不能隻讀書,他懂,所以他一直在追著哥哥和君齊哥的腳步走,並且常常會覺得,他可能一輩子走追不上。盧舟想,這次能跟哥哥出來真好,出來後他才知道世上有這麽多形形色色的人,舉人也不是隻有天才才能考上,考上的,也不是哪個都像君齊哥這樣。他們有的人年輕,有的人已經很老。有人清高,有人市儈,有人急躁,有人穩重,有人遇事總想息事寧人,有人懂的很多,有的知道的很少……而且,竟然還有人偷盜!盧舟心中的舉人光環,碎了。盧舟想,他們其實和村裏種田的叔伯親戚也沒什麽區別。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覺得還是哥哥好。於是盧栩提出他們自己走自己的,不和那些讀書人一起了,盧舟也沒覺得哪裏不好。還是他們自己走自在些,沒有什麽這個不吃,那個不住,該走了人不齊,想多留一會兒又要被催的麻煩。盧舟忍不住問:“哥哥,你從前去北境時候商隊裏不是人更多嗎?他們也這樣嗎?”盧栩嗤之以鼻:“在朔州和北境敢這麽走,早被狼叼走了!”盧舟:“……”也是,朔州和北境比赴京趕考更辛苦,可哥哥每年都要去兩三趟,而且,哥哥是在拓荒。於是,盧栩不知不覺間在盧舟心裏的形象更偉岸了。盧栩和顏君齊聊著晚上吃什麽,聊著聊著,見盧舟正滿眼崇拜地望著他。那雙眼睛亮的,好像綴了星星似的。盧栩莫名其妙,不禁又升起幾分家長的憂慮來,以後還是多帶他們孩子出門走走,瞧瞧盧舟這小模樣,一看就好騙!他們就這樣按著自己的步調沿著大道一路問路一路走,還是沒能在年前趕到京城。過年時他們借住在一個小村子,村中唯一的讀書人聽說顏君齊是舉人,便每天拿著書著雪過來找顏君齊請教學問。這人已經三十出頭,孩子都快和盧舟差不多了,可請教起顏君齊來,恭敬如對師長,而且從來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