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株楓樹下圍了一圈兒鶯鶯燕燕,正嘰嘰喳喳地又笑又叫,看服飾,都是些大戶人家的小姐。我既成了親,看這些小丫頭也頗帶點過來人的驕矜得意,瞅著有幾個還是我在閨中識得的,便走近了笑問:“大家在做什麽呀?”


    “啊呀,這不是沈夫人嗎?”穿柔粉色薄紗長裙子的趙文玉笑著說,“不是說你在長安城守著延順公主嗎?好義氣呀!怎麽這就來了?”


    趙文玉是趙尚書的長女,當初老愛給枕壺送些香箋,氣得我半死;想必她也看不慣我老膩著枕壺不放。兩人相交,向來有些不對付。縱然如今我已經嫁了枕壺,但梁子已經結下了,不是說解就解的。


    我淡淡道:“我把公主也捎帶著來了。”


    姑娘們陣陣驚呼,道:“這麽遠的路,你們自己來的嗎?”


    我道:“自然是自己來的,莫非還有神仙送不成?”


    “啊呀,你的手!”趙文玉忽然驚愕出聲,霎時又轉成一個狡黠的笑容,“沈夫人,你這手怎麽了?可不像個貴婦人的手!”她這話說完,率先捂了嘴唇咯咯笑,小姑娘是最不禁逗的,她這麽一笑,餘下的都笑了。


    我這一路趕馬車,日日握著韁繩日曬風吹,哪裏又能嬌嫩得了呢?將手腕一縮,驟然有些羞慚了,不論是阿娘還是師姐,若是瞧見我這雙枯裂的手,大約是要暈過去的。


    趙文玉神情有些得意,在她麵前我極少占下風,不由得愈發的羞慚了。少女粉紅翠綠鵝黃的紗織裙海裏,忽然鑽出個清雋少年的身影,惡狠狠站在我麵前,大咧咧道:“我阿姐手怎麽了,你們管得著嗎?”又特意指了趙文玉道:“你跟我阿姐提鞋都不配呢!”


    我大吃一驚,道:“阿澤?”


    他氣呼呼抓了我手腕道:“阿姐,我們走罷。”


    小姑娘們被他那一嗓子吼得怔了神,一回味,心腸軟的當即抽抽搭搭哭了起來。鵝黃外帔的小女孩十二三歲年紀,模樣瞧著很英勇的,趕上來攔住優澤哭道:“小冤家,你別生我們的氣。”


    小、小冤家?


    優澤抱臂冷哼一聲。


    小姑娘提起裙子很優雅地向我屈膝行禮,柔脆地道:“沈夫人,小女子們失禮了。”那花花綠綠一大群小妞兒回過神來,紛紛圍上前向我道:“沈夫人,我們失禮了。”膽子大的還喊了我幾聲“阿姐”——誰是你阿姐了?


    “好了好了,”優澤瀟灑地揮揮手臂,“別在我阿姐麵前丟人現眼了,我明兒再找你們玩。”


    少女們目光柔情款款,道:“小冤家,這話可記住了,一定要來啊!”


    我被優澤拽著,好容易逃離了香氣撲鼻的少女圈,恍惚著回過臉一看,隻見趙文玉孤零零站在楓樹下,綠色的小花兒落滿她粉紗裙,麵上神情說不出是寂寞還是茫然。撞到我的眼神,她趕忙擺出一副滿不在乎、傲然自得的樣子。


    “小冤家?”我笑得前仰後合,“小冤家?小冤家!”


    優澤跺腳道:“阿姐!”


    我捏他臉蛋兒,道:“出息了呀,小王八蛋!”


    優澤嘆氣道:“任是無情也動人……”


    我敲他腦袋,道:“平日裏念什麽書呢?”


    “是才子的詩!才子的詩!”優澤捂了腦袋嗷嗷叫,“姐夫不也是才子,你可不能瞧不起人家才子!”


    我幽幽嘆一口氣,道:“你姐夫若是能安心當個才子,我可就謝天謝地了。偏偏要——唉!不說了,不說了,你二姐呢?”


    優澤神色驟然一變,吞吞吐吐道:“二姐、二姐——二姐在內院罷?我也不清楚。”


    “那就說清楚。”我狐疑道。


    “我帶你去見二姐,”他一咬牙,又忙不迭撇清關係,“我可什麽都沒有說。”


    ☆、【章八 鹿鳴】02


    “二姐,我進來啦!”優澤拽了我蹦進內院,繞過鮮花陣陣的小花圃,推開格子木門大咧咧地嚷嚷。


    優姝一襲鵝黃色的衫子,像初春裏剛抽條的金線柳芽兒。她席地坐在陽光下,清透的春陽曬著一截雪藕似的手腕,蔥管般的手指間捏了一枝蘭花斜插進山石枯木的盆景裏。


    “又這麽急吼吼的,欠揍嗎?”優姝懶洋洋道。


    “你揍不了我啦,”優澤膽大妄為,“你看誰來了?”


    優姝偏過頭來,我對她笑笑,她也笑,擱下手邊的靈芝、蘭糙和芍藥花,起身理了理裙子,向我行禮道:“阿姐來了?”


    我問她:“爹爹可還好?”


    優澤搶著答道:“好得很呢!如今太清宮裏把老一輩的高官都集齊了,他們年紀大了,無事可做,一半人在修佛,另一半在求道。爹爹上午去同他們一起抄佛經、敲木魚,下午同旁的人一起燒火煉丹。陛下氣得要死,說要把他們通通官復原職!”


    我揉了優澤一把,看著優姝的模樣委實是清減了,想來入蜀這一路上,她又要安排巫府上下,還要看顧著我們沈府,恐怕很是不容易。思及此處,我有些憐惜地攬住優姝肩膀,柔聲道:“辛苦你啦。”


    優姝嗤笑道:“別別別,你別同我玩這一套,肉麻死了。”


    優澤撲進我懷裏說:“阿姐,我也很辛苦。”


    我在他額頭上一彈,笑罵道:“你辛苦什麽?強忍著不搗亂,怕是很辛苦罷?”又向優姝問:“他搗亂沒有?”


    優姝淡淡捏起一枝芍藥花來把玩,很閑適地說:“他敢!”


    優澤咬著我耳朵說:“二姐路上好兇,我真的不敢。”


    我笑著在優姝對麵坐下,綾織替我倆端了各自端了盞茶來喝,我潤了潤喉嚨,又問:“我們府上那些人,你替我張羅在哪裏了?”


    “就在隔壁。”


    我看了優澤一眼,笑道:“阿澤我就帶過去玩兩天,你也把他嚇得夠嗆了。”


    “你養一陣,他又會無法無天。”優姝冷哼一聲。“現在成天在外勾勾搭搭,也不知是像誰。我們家裏有這種風流人物沒有?”


    我想起那小姑娘喊他“小冤家”時又哀又憐的場景,終究撐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優姝“哎喲”一聲,嫌棄道:“你看看你。”我噴了半桌子,帶累了桌上半搭起來的盆景。優姝順手拂開了那些花花糙糙,揚聲道:“玲子,來收拾一下,將這盆子和花糙都擱我屋裏去。”


    紮雙鬟的小丫頭低眉順眼地進來擺弄,我瞧著眼熟,驟然想起來了,便問優姝:“白梅呢?”


    這時候玲子手一軟,盆景“哐當”一聲掉地上,摔了個粉碎,沙石枯木傾了一地,一片狼藉。我“啊呀”一叫,挪開腳,很可惜地望著一地殘渣。這盆景隻差些花糙了,優姝布置出來,想必很花了一些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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