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子在月亮升上去的時辰裏唱起了歌,劍南道這邊的話我聽不懂,語調很是清脆利落,盪在千岩萬壑、淙淙河川間,有種白雲出岫的瀟灑洗塵意味。翌日清晨便到了金水,我強撐著自己下舟已經是勉為其難,更別說病中的延順和那死沒用的雅碧。好在岸邊有人專門做這檔子生意,我付了些碎銀,他們便用急火火地抬了延順和雅碧下來,將我們安置在客棧裏。


    我腦子還沒轉清楚,蓄鬍的官員便來同我打官腔了。問我何許人,自長安哪裏來,是什麽身份。他撚著自己精心保養的鬍鬚,神氣地同我說,自從皇帝入了蜀,他們這些管人流的官員就得多用些心思了,畢竟是陛下駐蹕之所,不能讓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壞了風氣。


    我聽他說得好笑,便取了文書,官員漫不經心看了,看完嚇得文書都掉了,擠得滿臉都是笑,道:“原來是老丞相的千金!”


    我疲憊地揮揮手,道:“你搞輛車來,把我們送到成都去。”


    ☆、【章八 鹿鳴】01


    錦城繁華,織錦披羅的好不熱鬧,街市珠璣羅綺盈滿,密密匝匝如蜀繡花鳥鋪陳。我坐在馬車裏,總算到了平原區,馬車穩穩噹噹行進著。可即便如此,我也沒閑心打起簾子四下望,隻因延順實在病得太重了。


    幾次我都擔心她死了,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便惶恐地叫道:“李延順!李延順!”


    她倦極地開眼,柔聲問:“怎麽了,阿曇?”


    我便握了她的手,幾乎要哭出來。她微笑著寬慰我道:“我沒事的。”可惜無論是慘白暗淡的臉色,還是虛弱無力的聲調都無法為這話做出保證。被我鬧醒了,她再睡不著,輕輕點頭說:“雅碧,你將車裏的小簾子拉開些。”


    雅碧照她吩咐動作,窗戶洞開,漏下一方青青的天,雪白翅膀的蓑羽鶴背負著青天,乘浩蕩春風斜上天涯。延順溫和道:“錦城這邊天色比長安明亮些。”


    我替長安爭辯道:“你是在長安城裏悶久了,出來一看,覺得新鮮;我瞧著都差不多呢。”


    她輕輕地笑,再說:“好啦,你最有道理了。”又柔柔地一嘆氣,唇齒間仿佛含著重疊的絲綢,囁嚅含糊道:“不知道人死了會變做什麽……我那小兒子這一世幹幹淨淨來,清清白白去,閻王爺大約憐惜他,許他下輩子做個富貴閑人,一輩子不曉事,隻享福;可與是個呆子,下輩子要是能伶俐些便謝天謝地了……我誰都不要再遇上……但又捨不得他們,索性求著閻王爺讓我投胎做一隻候鳥,春天在北方看那時候天底下最伶俐的人在大明宮殿上口吐蓮花地應答,入了秋便飛到南方去,看水鄉裏的富貴公子蕩舟在殘荷間同他四五個如花似玉的丫鬟嬉鬧調笑……”


    她眼神幾乎渙散了,眼淚怔怔地淌了下來。錦城的春風嗖嗖鑽進車廂裏,我握緊她的手,抱著她一言不發。


    “阿曇,我好想範呆子啊……”延順哭得一塌糊塗,“我那個可憐的兒子……我的兒子啊……我想見阿娘……”


    雅碧在一旁很應景地也哭出來了,我想著,我不能再哭了,一車子人抱頭痛哭成什麽樣子?況且枕壺還好好的,我也沒兒子,不像順順,一路上吃了這麽多的苦,臨到成都了才將自己淤積的情緒傾瀉出來。


    “我想見阿娘……”延順恍恍惚惚,到後來隻剩了這麽一句話。


    我抱了她柔聲安慰道:“好了,好了,馬上帶你去青城山見皇後娘娘。”


    皇帝這個職位,怪道人人都想做。他被叛軍打得落花流水,連長安城都丟了,倉皇地卷了鋪蓋逃到劍南道這邊來,這邊的人反倒夾道歡迎,恨不得他常住下去才好。夾了尾巴逃到這裏也不知收斂,竟老早在青城山上敕造宮殿,如今已是煌煌大觀,很有皇家氣派了。


    “上清宮?”我嗤笑道。“他修仙呢?”


    替我們趕車的車夫聽了我這話,很是惶惶道:“夫人,萬不可亂說話。”


    我懶得理他,默然坐了,偏頭看延順。她料想到今日要見爹娘,勉強至極地坐起身來,讓雅碧替她梳了妝,盤了簡單髮髻,麵上搽了些胭脂,不那麽白得嚇人。馬車沿著盤山道上山,到了宮殿偏門口緩緩停下,我與雅碧扶了延順下車,她幾乎把身子癱軟在我身上了。


    宮門口幾位紅妝的宮娥肅立,見了延順跪下行大禮,道了吉祥。我性子急,問:“皇後娘娘呢?”小宮娥道:“在宮裏等著殿下呢!”


    她們也見得延順實在沒力氣,便招了十六人抬的懸空座來,延順歪歪地坐在上頭,容色極疲倦。我隨座駕入了內宮,見皇後在院裏急得團團轉,小延平咬著手指頭一個勁兒張望。遠遠看見小黑點,小娃娃蘸了口水的手指一點,道:“順順姐姐回來了!”


    她們母女姐妹相見,自然是大哭一場。我在金水下舟時,便已將延順那孩子的事寫了信託快馬迢遞而來,如今相見,諒來皇後也好、延平也罷,都不會提及隻言片語。


    交付了順順,我也了卻一大樁心事,身體軟得不成樣子,隻想找個柔軟處躺下睡他個地老天荒。皇後抱著延順哭得起勁,我也不打算辭行了,隻將小延平拉到一邊,說:“你姐姐身子太弱了,你們好生養著點。”


    延平大眼睛骨碌碌轉著圈兒,說:“阿曇姐姐,你好久沒來找我玩了。”


    我以前嫌棄她是個隻會掉涎水的小屁孩兒,同嫩嫩一樣的年紀,沒有嫩嫩一半懂事。如今想來,嫩嫩畢竟是個小妖孽,不能拿他當標準衡量一般的小孩兒,這對普通小孩兒極不公平。你看優澤十一歲的人了,遇事沒有嫩嫩一半冷靜。想通此節,我聲音十分柔和,向延平道:“阿曇姐姐真是忙暈了頭,過些天來找你玩呀!”


    她抱住我的腰,乖乖地揚起小臉兒說:“要保證哦!”


    我道:“保證!保證!”忽想起什麽,又問:“我們優澤住在哪裏,你曉得嗎?”


    “哼,”小公主精緻地鼻子皺了皺,“優澤那個王八蛋。”


    我:“……”不會吧?優澤才十一歲就有讓小姑娘喊他王八蛋的本事了?這以後可還得了了?


    “王八蛋和阿姝姐姐一起住在偏宮裏。”延平嘟嘟囔囔地回我的話。“阿曇姐姐,你一定要批評他。”


    我道:“好好好,一定批評他。”就算以後要為禍人間,可他現在年紀也太小了!批評,一定嚴厲批評!才十一歲就敢有風化問題了!


    在偏宮繞了一圈,才讓我找著了優姝和優澤的所在。上清宮的側宮如今住滿了長安城裏的貴人,就沒有不認識我的,見了我都親切打招呼,道:“阿曇來了?”他們喚我一聲“阿曇”,也不是多麽喜歡我的意思,隻不過皇後同我阿娘做閨女時手帕論交,後來深居禁宮頗有些寂寞,便時常召我娘入宮敘話,自然隨我娘一同喚我“阿曇”,皇帝枕畔聽了皇後叨叨,也習慣喚我“阿曇”,後來給我封了個什麽品級,我自己都給搞忘了,皇帝大約也忘了,還喊我“阿曇”。皇帝的言行乃是長安城裏貴人的風尚,他喚我“阿曇”,熟不熟的人都腆著臉喚我“阿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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