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這事極違他天性,心有不忍,但仍舊抿唇不語。趙鬆青徘徊幾圈,一跺腳向廟裏去了。聽得他走遠,我長嘆一聲,道:“委屈他了。”


    李燕築沉聲道:“阿青膽子太小,如今練一練也是好的。”


    我道:“殺人練膽,太殘忍了罷?”


    李燕築咳嗽一聲,笑道:“小夫人膽子是很大的,殺起人來手都不軟。”


    我唉聲嘆氣道:“我也是第一回殺人,你信不信?”不習慣兩眼發黑,我聲音都有些軟弱,隻道:“這種沒有退路的關頭,也容不得我多愁善感了。”


    李燕築又咳嗽一聲,沒有答話。


    我心頭再一陣血湧,側過臉“噗”地再吐一口血,竟坐不起來了,隻得撲在雪地上,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李燕築輕聲道:“我如今也動彈不得了,還請小夫人見諒。”


    我渾身滾燙,悶聲悶氣道:“無妨無妨,我在雪地裏躺一躺,也算降溫了。”


    忽聽一陣窸窸窣窣聲音在近旁響起,我心中警鈴大作,手撐雪地,慢慢探進懷裏捏住符紙。李燕築呼吸急促起來,虛弱地嘆氣道:“果然,指望阿青殺人是不行的。”


    我撲在雪地裏,聽到費定爻的聲音輕柔地道:“燕築將軍如今是失望還是絕望呢?”


    李燕築道:“我覺得好笑。”


    費定爻拖長聲音,道:“哦?”


    李燕築淡淡道:“你被一匕首刺破了腹腔,也沒多久可活了,我不該笑嗎?”


    費定爻冷笑道:“死前還能帶走你和這位小夫人,我也不虧了罷?”


    李燕築道:“我要是你,萬萬不會有這麽多的話,直接拿起匕首撲過來把我們幹掉就是。你如今拖拖拉拉的,要是阿青出來了,可就沒機會殺我們了。”


    費定爻不動。


    李燕築道:“讓我猜猜看——雍容刀被阿青拿進城隍廟去斬你手下那群蝦兵蟹將了,我的樸刀碎了,小夫人那柄長劍,我猜你是不敢碰的。所以,現在能用的兵刃,隻有你腹部那柄匕首,是不是?你大可以將匕首拔出來殺我,可那樣,你自己恐怕會死得更快。若能一刀把我和小夫人給殺了,也就罷了,你又怕我還有抵擋之力,不能一刀將我殺死,那時候你自己血流盡而死,又不能把我和小夫人殺掉,虧大了,是不是?”


    費定爻仍不動。


    李燕築坦然道:“我不妨告訴你好了,如今我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你盡管抽出匕首來殺我。”


    這齣空城計唱得很妙,我忍不住讚嘆。


    伏在雪地上,我聽到費定爻踩著雪,搖搖晃晃地走近了。雙目失明,我耳力卻驟然提升到了極致,聽到風吹枯葉顫抖,雪花飄落,也聽得到費定爻腳步虛浮,判斷得出他的方位。


    待他慢慢走近了,我積蓄起全身的力量,從懷裏抽出符紙,口誦法訣,向他擲去。費定爻“啊”的一聲,我法訣誦完,幾乎將全身最後一點道氣給擠光,跌倒在雪地裏,動彈不得。溫熱的液體從我眼眶中滲出,我問李燕築:“我眼裏流的是眼淚還是血?”


    李燕築沉默,再道:“血。”


    我嘆了口氣,又問:“費定爻被困住了嗎?”


    李燕築道:“是。”


    我聽費定爻嚎叫得悽慘,忍不住開口道:“我師兄畫的符,原本是替我禦敵的,如今用在你身上,你該榮幸才是,哭什麽哭?”


    李燕築好奇道:“禦敵符?”


    我咯咯一笑,也不管口中一片腥甜,開口解釋道:“在符咒範圍內,敵人是進不去的——當然,費定爻也出不來。”


    李燕築又沉默,再道:“敢問小夫人大名?”


    我眩暈道:“我要死了,是不是?”


    他不答話。


    我自嘲道:“真想看看自己如今臉色多差。唉——”


    他又道:“敢問小夫人大名?”


    我猛地咳出一口血,道:“你可別把我的名字報上去,封什麽官兒做。唉,我師姐會傷心死的,我爹爹——我爹爹頭髮隻怕會更白。枕壺、枕壺——”


    我眼裏溢出溫熱的液體,也不知是淚還是血。


    “你把我帶到霍縣去,死也好,活也罷,我總要回到枕壺身邊的。”


    ☆、【章七 舉烽】19


    小時候不懂事,和枕壺打架。那時候他也沒有如今裝模作樣的風度,明明比我高一個頭,擼起袖子就揍我。有一年夏天往驪山消暑,傍晚了紅霞滿天,我們在四麵來風的湖心亭裏麵又一次刀光劍影地打了起來。


    阿娘看慣了的,理也不理,自坐了藤條椅,捏把團扇納涼。


    枕壺也沒個輕重,抱著我滾到欄杆邊上。我已經被打疼了,放開嗓子哭,他卻來了勁,又猛地一推。我身子小小軟軟的,竟從欄杆底下滾了出去,一咕嚕滾進池子裏了。


    夏天的湖水涼沁沁的,倒也不如何惱人。可惜我不會遊泳,咕咚一聲滾下去,嚇得渾身都軟了,狼狽地揮手彈腿掙紮,身子卻慢慢地浸下去。


    水底我聽到了阿娘的尖叫,她一疊聲喊著護院、喊著我爹爹。但那些聲音都很遠,好像隔了一條長長的隧道,空落落地傳進我的耳朵裏,帶出一串幽靈般的回聲。


    “小夫人?小夫人?”


    這聲音又來了,但是喊法十分古怪。爹爹端肅,喊我“優華”;阿娘親熱,喚我“阿曇”;枕壺高興時叫我“阿曇”,生氣了就叫我“小破丫頭”。這個“小夫人”從何而來?


    “小夫人?小夫人你聽得到嗎?”


    聽得到。我想說。但整個人仿佛仍然浸在涼沁沁的湖水裏,張嘴隻能冒出咕嘟嘟的氣泡來。眼前驟然現出一點點白光,像是躺在幽微的湖底仰麵看見的朦朧天光。


    “小夫人?”那聲音還在說。


    “呆子,別喊了。”另一個柔和清潤的聲音道。“小夫人受傷這麽重,這才躺了兩天,哪裏醒得來?”


    起先那一個懵懂道:“我受傷也很重,不就醒來了?”


    聲音清潤的那個惱羞成怒道:“小夫人千金之軀,是你這個皮糙肉厚的呆瓜蛋子能比的麽?”


    起先那個訥訥地道:“這倒是、這倒是……”又嘆一聲道:“可好不容易有了沈小將軍的消息……”


    沈小將軍?這叫法倒是新鮮。


    ☆、【章七 舉烽】20


    李燕築和趙鬆青一路將我送到了長安,我延請他倆在風水一輪酒樓吃了頓飯,他二人便匆匆趕回臨汾了。我這一去一回,竟熬過了長安城冰天雪地的冬天,開春的花骨朵兒蹦蹦跳跳綻出顏色來了。


    後來前線傳來消息,說武襄君壯烈殉國了。範可與裱了一封信給皇帝,贊他英烈,說他救急於危難之中,若非武襄君大義,我軍隻怕要慘遭損失。


    我聽了這消息隻怔怔然。枕壺的信比範可與的信來的晚一些,說自己前些日子圍困在陰地關,多虧武襄君搭救。可惜武襄君回程被一箭射中了腹腔,其後纏纏綿綿幾天,在營裏重傷不治,病逝了。他說自己無以為報,要我留心他是否有親人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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