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他所言非虛,便極勉強地用長劍支起身子,踉踉蹌蹌向廟外逃去。趙鬆青拉住我胳膊,麵色蒼白,心如死灰,還擠出笑容同我打趣道:“剛才要你逃,你偏要裝英雄好漢。如今再想逃,恐怕逃不出去了。”


    我咳了咳,倔頭倔腦道:“我才不逃。”說罷也不再看他,師兄那柄長劍被我當作拐杖,支撐著虛弱綿軟的身體,一步一步挪進了城隍廟外的漫天風雪裏。


    廟裏戰得天昏地暗,竟沒人注意到我的動作。我渾身疼得厲害,又猛烈地咳嗽一聲,軟綿綿地跌坐在褥子般的雪地上,默默將長劍擱到一旁,開始動手挖雪。


    趙鬆青冒著風雪趕過來,問:“你瘋了?”


    我痛得腦子都要炸開了,手裏挖著厚厚的雪,嘴上說:“再這麽下去,廟裏的人、你我,全都活不下去。”


    趙鬆青在風雪裏沉默著,再說:“我知道。”


    我又咳了兩聲,道:“我心裏有一個計較,雖然未必能成功,但試一試總不壞。”冷冷地瞥了戰鬥中的費定爻一眼,譏諷道:“他大概還是小看了我。”


    趙鬆青蹲下來,問:“怎麽做?”


    我說:“挖開雪地,隻要挖出底下一小塊兒泥土,我便能試一試。”略帶歉意地望他一眼,臉紅道:“我學藝不精,本事很有限,不一定能成。如果是我夫君的話——”


    一提到枕壺,我眼淚便刷刷刷下來了。寒風裹著霜雪撲打我的臉頰,將眼淚凍住。我趕忙止住了淚,用袖子抹了把臉,再不做聲,隻沉默地挖著厚厚的雪。


    有趙鬆青幫忙,動作快了很多。挖開厚厚的冰層,底下被凍緊的黃土露出了本來顏色。我長舒一口氣,執起師兄那柄仍然滾燙的長劍,狠狠把劍尖豎進土裏。


    劍柄燙得我幾乎握不住。


    嘭——


    李燕築披甲冑的身軀從廟裏飛出來,撞到冷冰冰的雪地上,發出如雷的轟鳴聲。他用樸刀撐著自己破碎的身體,顫抖著站起來,鮮血沿著甲冑流到雪地上,清冷的月光照得別樣奪目。


    “不僅沒有死,還能站起來!”費定爻鼓著掌,從容步出城隍廟,斜睨著李燕築,淡然地說。“燕築將軍,我一向是很欽佩你的。能殺死你,是我的榮幸。”


    李燕築淡淡道:“我卻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唐人手裏。”


    費定爻冷漠道:“唐人也好,叛軍也罷,有什麽差別嗎?”


    李燕築咳出一口血,自嘲道:“我倒忘了,你母親是安國人。”


    費定爻輕柔地笑一笑,道:“唐人有他們的自信,是不是?所以瞧不起我母親也是理所應當,她被我爹爹扼死也沒有關係。”


    我忍不住道:“依唐律,殺人當斬。”


    費定爻冷冷地道:“唐律可沒有斬他。”望著風雪又露出溫柔的笑容,道:“可是我斬了他。在風雪天裏把他斬成三截——真痛快呀!我喜歡下雪的時候殺人。”


    他提著自己華貴的雍容刀優雅地走向李燕築,我情知死生一瞬,趕忙雙手握住發燙的劍柄,深吸一口氣,將丹田裏的氣注入劍柄。


    劍柄如大海裏的漩渦,瘋狂地吸納著我那點微薄的道氣。我苦不堪言,轉瞬間回味此前近十八年的歲月,想到自己練功時候浮皮潦糙的模樣,深深後悔起來。


    發燙的劍柄吐納著我的道氣,原本樸素古拙的劍刃上泛起繁複秀美的花紋,花紋貴氣華美,透著幽幽藍光,劍身嗡嗡長鳴,忽如戰鼓震天,忽如簷前鐵馬,忽如冷色鬆下清溪淙響。


    我丹田內道氣已竭,劍柄漩渦仍舊不依不饒地吐納著,吸吮我身體內的本源氣。如今連身子裏骨痛的老毛病也無力顧及了,我隻想知道,這劍會不會把我吸成一具幹屍。


    唉,我若是被師兄的劍給害死了,未免太丟人。


    我渾身氣竭,跌倒在劍前,臉貼著劍身繁複的花紋,心道,想不到師兄平素冷冷淡淡的,竟然有這麽騷包的寶劍,這花紋比費定爻那狗屁雍容刀漂亮多了。兩相比較起來,師兄的劍正是宮裝華服的麗人,貴氣裏帶一點優雅神秘;費定爻那雍容刀就隻能是平康坊最最低劣的樓子裏濃妝艷抹的流鶯了,我們眠香占玉樓裏的姑娘都很瞧她們不起。


    一陣剜心劇痛,我“噗”地嘔出一灘血,眼前一黑,什麽都瞧不見了。


    懷裏的符紙也發起燙來,我恍惚裏想,不知道師兄畫的符能不能打敗師兄的劍,救得我一條性命下來。


    長劍嗡鳴,倏忽一聲長嘯,我眼不能視物,隻聽得左右紛紛慘叫起來,模糊地想,大約是有些效果的,不知能不能保得大家性命。


    費定爻“啊”地一聲,獵獵寒風裏,聽得他悶聲倒下。我渾身乏力,捂著心口跌倒在地,什麽也不能想。感覺有人猛地拉起我的胳膊,將我扶正了,開口問:“小夫人,你還好?”


    我懨懨道:“你覺得呢?”


    趙鬆青鬆了一口氣,道:“好賴還活著。”


    我問:“費定爻怎麽了?旁的人呢?”


    趙鬆青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你看不見了?”


    我嘆氣道:“何苦問出來。”


    趙鬆青道:“你那柄劍忽地發起狂來,拋灑出盛大的藍色光芒。那些人被光一照,紛紛抱頭在地上打滾,也不知為何——我們偏偏沒有事。”


    我心中雖大膽猜測,但也不料費定爻這一隊人馬竟全數遭邪魔侵蝕。如今戰事緊促,大家都是唐人,竟窩裏訌起來,平白叫人家看了笑話。


    我又問:“那費定爻呢?”


    趙鬆青道:“他痛得厲害,我——我覺得機不可失,便用匕首刺了他一刀。”


    我輕笑起來。


    “算不上英雄好漢,是不是?”即便看不到,我也猜到這小夥子臉紅了。“管不了那麽多了,反正我是文官,做不得英雄好漢,也不礙事。”


    我笑道:“哪裏的話,你抓住好時機,替大唐除了害,回頭叫武襄君提你的官。”雙手向前摸索著,心頭一痛,又嘔出一口血來。


    趙鬆青凜然道:“得罪了。”他抱起我走了兩步,將我倚著一棵樹擱下來,輕聲道:“你先歇息一會兒,我進廟裏看看。”


    我笑道:“你們這支斥候小隊裏,旁的人支撐了這麽久,不死也重傷。費定爻的人馬都在地上痛得打滾呢。如今這城隍廟周遭,你成了最有本事的人。快取了費定爻的雍容刀,能捅幾個便捅幾個。”


    趙鬆青腳步頓住,猶豫道:“都殺了?這——這有些太殘忍了罷?咱們將他們俘虜了,交給武襄君處置——”


    我身旁一人呼吸驟然變得粗重了,厲聲訓斥道:“荒唐!”


    趙鬆青跳腳道:“哪裏荒唐了?”


    李燕築冷哼道:“俘虜?待他們緩過神來,誰俘虜誰還不知道呢!”


    趙鬆青猶猶豫豫道:“那——那我進廟殺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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