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微笑道:“我自然是講道理的。銅豆兒,你想同我講什麽道理?”


    銅豆兒轉了轉眼睛,道:“夫人,您說,通敵叛國,該不該殺?”


    我道:“自然該殺。”話到一半便垂下淚來,道:“白簡夷那廝如今還圍了我公公在汾河邊上呢,我隻恨不能生啖其肉。”


    我提及沈老將軍,將樓外眾人勾得眼淚嘩啦啦的,戾氣漸消。裏頭有個中年婦人上前,柔聲寬慰我道:“夫人,您放心,沈老將軍英明神武,定會將白簡夷那破爛玩意兒斬於馬下。”


    我含了淚道:“承您吉言。”


    銅豆兒見情勢不對,慌忙道:“夫人,既然您那樣痛恨通敵叛國的人,為何還要包庇侯崇秀那廝?他那出《剪春韭》——”


    我打斷他,厲聲道:“崇秀怎麽通敵叛國了?”


    “剪、剪春韭——”


    我再打斷他,麵無表情地道:“崇秀不過是寫些詩文,哪裏稱得上是‘通敵叛國’了?你說《剪春韭》,那出戲我也不是沒看過,風流才氣俏佳人的老套路,上不得台盤,說它‘通敵叛國’,未免太瞧得起它了。”


    銅豆兒嘶啞道:“你明明曉得!”又轉向樓外黑鴉鴉眾人,道:“大家心裏都清楚,那是一出什麽戲,是不是?單單詆毀聖上這一點,就夠他喝一壺!”


    我冷笑道:“那你是咬定了他通敵叛國、詆毀聖上咯?”說罷撕了一頁稿紙,朗朗地念出來,正是一首古樂府詩,賦的是倩妃當年與白簡夷的濃情蜜意與入宮後的愁緒滿懷,念罷,嫣然一笑道:“這詩署了名的,是長安李桃之所作。”話畢將這頁紙輕飄飄地拋進人群裏。


    緊接著又念了幾首署名的詩,要麽在歌頌白簡夷的赫赫戰功,要麽就是在敷衍他和倩妃的陳年舊事。我念完便擲出去,稿紙雪片般地飄,竟無一人敢伸手去接,念了小半本,合了詩冊,嗬欠道:“這些人都通敵叛國,你們抓他們不抓?”


    樓外無一人應聲。


    我見好就收,柔聲道:“大家都受了白簡夷那廝的騙,何苦在長安城裏為難自己人呢?”


    ☆、【章七 舉烽】11


    眠香占玉樓外聚眾人群對著那些雪片般的詩稿啞口無言,又被我這麽一問,麵上都訕訕的。那銅豆兒眼見得形勢不妙,見風使舵轉了話頭,微笑道:“夫人說的是,千錯萬錯,都是那群亂臣賊子的錯,我們大唐人理應同心協力,共禦外敵才是。”


    我頷首道:“正是了。”又斜起眼睛瞟他一眼,笑道:“你倒乖覺。”


    銅豆兒點頭哈腰,轉過身驅散了人群,再向我深深一揖,道:“夫人,小的便告退了。”我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他猶豫片刻,終於道:“沈老將軍吉人天相,定會逢凶化吉。”


    我望他一望,心裏微微一動,麵上和氣道:“承你吉言了。”


    打發了樓外眾人,我遂斂了衣襟進樓去。小姐妹們鶯環翠繞地迎上來,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我好容易才搶了個間隙道:“外頭那些人已經走了,侯崇秀沒必要藏著了,你們叫他出來罷。”


    侯崇秀自眠香占玉樓地下室裏步出,隻形容有些憔悴,精神倒不算委頓。他對我千恩萬謝,賭咒發誓要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我。


    我笑道:“你來世還做了人可怎麽報答我?”


    他怔一怔,蒼白的臉上浮現一點血色,笑道:“小的跟閻王爺說,欠一位貴人的恩情沒還,不能投胎成人,一定要做牛馬去報恩。”


    我道:“閻王爺該罵你不識抬舉了,人家想做人還做不成呢!”


    侯崇秀嘻嘻道:“小的一心想著報恩,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我聽他說話有趣,便同他隨意調笑了兩句。又捲起簾子望望窗外,天色已黑得通透了,平康巷燈火通明,好不熱鬧。我惦記著枕壺,便同樓裏的人道了別,準備去城牆上。


    不想我才繞過幾條街,便忽忽然落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我沒帶傘,狼狽不堪地冒雪回了眠香占玉樓取傘。小丫鬟給我取了毛竹紙撐子來,樓裏紅袖姐姐卻大驚小怪地說:“阿曇,你衣裳都濕透了,怎麽還要出去?”


    我道:“自然要去的,枕壺也沒有傘呢。”


    紅袖抿唇笑道:“公子又不是傻的,他不會找個地方避一避嗎?”


    我嘆氣道:“最近什麽事你也曉得。他人有些稀裏糊塗的,我不放心。”


    紅袖卻扯了我的衣袖不讓走,固執道:“即便要去尋公子,你也得把衣裳烤幹了再出門。濕漉漉的穿一晚上,到明早又要發病了。你痛起來,公子不也難受麽?”


    我被她最末一句說服了,便挪到爐火邊,脫了外衣,披了身大氅。紅袖給我托上一杯熱茶來,小丫鬟搭起竹架,在火上烘我的衣裳。我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茶,又捲起簾子,任冷風吹我的麵頰。天氣這樣冷了,還下了大雪,枕壺應該也不會在城牆上頭傻站著。


    望著天穹上生冷的一輪月亮,我心下仍是不安,便轉過臉急問:“師姐屋子裏沒我的衣裳麽?你們快給我尋一件來。”


    紅袖道:“你可真是糊塗了。當初成親的時候,不是都取了去嗎?”


    依稀是記得有這麽回事,我愈發煩躁,擱下茶盞,坐到爐火邊,托腮盯著那小丫鬟。小丫鬟被我盯得小心翼翼的,紅袖將我拉到一邊,笑罵道:“你別急。你越急,她越慢。”


    烘了一炷香、功夫,那外衣總算是烤幹了。我手忙腳亂地穿了,抓起紙撐子便要往外沖。紅袖道:“欸!欸!”我頓住問:“怎麽了?”她取了素色碎花腰帶替我繫上,我無奈地順著她的手繞了一圈,嘴裏還嘟囔著道:“係什麽腰帶?冬天、衣裳這麽厚,哪裏有腰?”


    紅袖道:“你是大小姐,‘穿戴得法,行止有度’的道理懂不懂?”


    我撐起紙傘蹦出眠香占玉樓,在雪月下笑嘻嘻向她道:“什麽大小姐?我不懂。”話畢提起裙子,踩著厚厚的積雪,朝景耀門狂奔而去。大約我此刻舉止算不得‘大小姐’,我也管不了這麽多了。


    蒼茫的雪色反照著鐵鏽般的冷月,灑在城牆上一片清冷的藍光。


    守城的將士又換了一撥,石鑄一樣筆挺地站在牆邊。我迎上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枕壺呢?”


    他道:“公子在城牆上。”


    趁著月色,我看清了這位士兵的臉。非常年輕的一張臉,大約和我一樣的年紀。而此刻他蒼白稚嫩的臉上蛛網般都是淚水,鼻孔裏呼哧呼哧地噴出白色的寒氣。


    我心裏意識到了什麽,但不能相信,收起紙傘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城牆,便見枕壺手扶著雉堞,遙遙地向北方望。遙遠的北方天上閃爍著朦朧的星星,地上黑漆漆一片,冬日覆雪的林莽,夜梟盤旋著,振翅長鳴。


    他肩膀上積了厚厚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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