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入了夜,天上團團地下起雪來了。篝火也熄了,將士們精疲力竭地爬進營帳,輪值的士兵醉得一塌糊塗,東倒西歪地拄了長矛在營門口搖搖欲墜。


    半夜裏,月亮把雪照得燒起來,汾州城裏悄無聲息地竄出一小支軍隊,被月色籠罩著,慢慢襲進大唐軍營。一路無聲無息殺過去,竟被他們摸到了沈老將軍的營房外。沈老將軍治下極嚴,他手下的親兵決計不敢喝酒鬧事的,如今也是井井有條地守著營房。


    這時候便輪到白簡夷出場了,他笑吟吟地說有要事要見沈老將軍。親兵說老將軍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睡下了。白簡夷便說:“當真是要緊事。”親兵思前想後,到底將白簡夷放進去了。


    那報信的人也不知白簡夷入了軍帳後如何,大約是想趁將軍熟睡,將他一刀殺了。卻料不到將軍睡夢中,聞金戈聲便翻身起,用床頭刀鞘一格,擋住了白簡夷的刀刃。與他乒桌球乓殺到帳外,質問他緣何要殺自己。


    白簡夷冷笑一聲,道:“殺你,自然是為了亂大唐。”


    說話間,那一小撮叛軍已與沈老將軍的親兵廝殺起來。沈老將軍聽得遠處營帳裏寂寂無勝,心下駭然,一麵廝打,一麵厲聲問:“今晚那酒裏你下了什麽藥?”


    白簡夷笑道:“沈老將軍料事如神。”他長刀一斬,被沈老將軍避開,斬下了營中插著的戰旗。續道:“我是恨不得一次將他們毒死了最好,可惜找不到這樣烈性的毒。”


    沈老將軍稍稍寬心,一劍將白簡夷逼退三步。白簡夷腳下一個踉蹌,被劍刃刺進肩膀,悶哼一聲,輕飄飄急退數十步,仰天笑道:“沈將軍真是寶刀未老。”他在月下狐狸般眯了眯眼睛,道:“不如你降了我們,如何?我瞧著你在長安城日子也很不好過。那武襄君就是個窩囊廢,你為了討皇帝的好,還得眼巴巴湊過去輸給他,壞了自己的名聲。兒子結個婚吧,又被逼得不能相見。——你如降了我們,最好將那位被逼無奈隱居驪山的優老先生也帶過來,您兩位,我們必定厚待。”


    沈老將軍朗聲笑道:“我若降了你們,隻怕老優不認我這個朋友。”


    白簡夷嘆氣道:“我也隻是隨便問問,料定了你不會答應的。你們這些名臣名將都是很有些風度的,寧願死,也要全了自己的名聲。”他獰厲地笑了笑,道:“我在這裏殺了你,成就你忠義的名聲,好不好?”


    營房殺得血淋淋的,混了團團的雪,敷在刺骨的大地上。沈老將軍部下有位親兵殺了敵手,脫了身,便悄悄溜出營,到馬廄裏牽了一匹馬,星夜兼程趕回長安,終於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望見了長安灰白的城牆,奄奄一息地將消息傳了回來。


    枕壺聽罷,慢慢撿了一方小凳子坐了,羽林郎們忙給他生了火,紅紅的火光照著他的臉。我上前握了他的手,柔聲道:“你也聽到了,你爹爹還活著。沈老將軍既然活著,便沒人能在他手上討得好處去。”


    枕壺輕聲道:“他年紀大了。”


    我勉強笑道:“這話他聽了,你說他高興不高興?”


    枕壺垂了眉毛,竟也笑了,道:“他聽了可要發脾氣。”又悠悠道:“可他真的老了,不服不行。”


    我倆攜手登上城牆,遙遙向北望去,卻也不見北方路上有人來。枕壺道:“我可定不下心,我要在這裏等著。”我不言不語,隻並肩同他站一塊兒。


    日頭慢慢地斜了,年初一這一天,我們在城牆頭耗過去了。守城的將士換了一輪,都曉得枕壺的身份,不敢上前打擾,隻憂慮又敬仰地看他。到了飯點,幾個老熟人便拎了酒肉來,枕壺苦笑道:“還喝酒呢?”那人一怔,枕壺道:“前線正因喝酒誤了事,不曉得麽?”


    夜來,長安城裏一家一戶點了燈,我們頭頂是一片星空,腳底下也是一片星空。師兄上了城牆見我們,口中的話和羽林郎別無二致。我問:“城裏人知道了麽?”


    師兄道:“整個下午都傳瘋了。”


    事到如今,我卻在荒唐地想:茶樓裏現在大約不會吟誦白簡夷的詩句了。


    師兄猶豫片刻,又道:“眠香占玉樓的人叫我去問你們師姐一件事。我想深鸝最近精神不好,倒不用煩勞她,你掂量著處理,行不行?”


    為師姐分憂自是應當,我遂點頭,問:“什麽事?”


    師兄道:“侯崇秀——”


    他一提這個名字,我心底便有了譜。便問:“誰要殺他?”


    師兄道:“如今官上沒動,畢竟事關皇帝。是民眾,一個個氣瘋了,說他替反賊撰寫yin詞艷曲,還辱及當今聖上,活該被亂石砸死。他畢竟是眠香占玉樓裏出身的,無處可逃,便躲進樓裏了,如今樓外裏三層、外三層圍著人呢。”


    我覺得好笑,道:“當初看戲的時候滿堂喝彩,也不知喝彩的人是誰?”


    枕壺問:“你救不救他?”


    我沉吟半晌,道:“師姐是很憐惜他的,我也不討厭他。畢竟是我們眠香占玉樓出去的人,做事也不忘本,發達了曉得來討師姐的好。如今又躲到我們眠香占玉樓裏了,再不幫這個忙,實在說不過去。”


    枕壺又問:“你打算怎麽救他?”


    我遲疑地望向師兄,道:“咱們去把他劫出來,遠遠地送到幽州去?”


    師兄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枕壺蒼白的臉上冒出點輕粉,笑起來道:“阿曇,阿曇,我的傻姑娘。”我羞惱得直跺腳,他便道:“你回府上去,找沈安樂,討我們近些天收集的詩歌集子。”


    我聞言,恍然大悟,正牽了裙子要走,忽又回過臉來,憂心忡忡向枕壺道:“你一個人沒事吧?”


    枕壺悽然笑道:“我不過是在這裏等著,什麽事也做不了,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又什麽區別呢?”


    師兄忽道:“你去罷,我在這裏坐一坐。”


    我感激一笑,這才牽了裙子急急奔回府上。


    找沈安樂取了厚厚一摞的詩歌集策,我稍微翻了翻,心裏便有了底。胸有成竹地趕到眠香占玉樓,便見樓外黑壓壓守了一大群人,群情很是激憤。


    “把那投遞叛國的侯崇秀交出來,不然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當先一人我卻認識,諢名喚作“銅豆兒”,是長安大街上出了名的混混,平素也不見他做正事,隻在花街柳巷流連忘返,見了美人便獐頭鼠目猥瑣得很。師姐很看不慣他,每次他來,便吩咐人將他轟出去。他抓住這個機會來報復,倒還妙得很。


    沈安樂身先士卒,替我在黑鴉鴉人群中理出一條道來。我站在眠香占玉樓正門口,吩咐心力交瘁的護衛們進樓歇息,自己捏了那疊稿紙,笑眯眯地斜倚了門框掃視過去。


    那銅豆兒一見我,眼睛色眯眯地眨了眨,嚷道:“沈夫人到了,總算來了個講道理的。”


    黑鴉鴉一片竟也聽了他的話,議論聲漸小,紛紛仰起臉來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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