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居了十幾年的沈大將軍,終於被一道聖旨召進皇宮裏了。


    那頒聖旨的小太監,自出宮起就被長安城的民眾給圍了個水泄不通,去了半條命,才勉強擠過擁擠的人潮,來到將軍府裏。沈老將軍穿上舊日的戎裝,跪地沉默地接了聖旨,牽著自己的老瘦馬緩緩地推開大門。


    在門外喧譁鼓譟的長安民眾一剎那間靜了下來。


    守門的老羽林郎淚光閃閃地跪下去,“將軍!”


    數千民長安民眾也紛紛跪下去,伏地道:“祝將軍凱旋!”


    我和枕壺坐在高高的茶樓裏,默默望著樓下從喧譁到寧靜。沈老將軍筆挺的身子微微彎曲,鋼鐵般的目光露出一線柔和,向眾人拱手道:“定不負所托。”


    枕壺拉著我的手,在茶樓上向父親拜了三拜。


    沈老將軍跨上老瘦馬,走過變得寂靜的長安街道,向大明宮去。吆喝的商販放下手中的生意,脫下頭上布巾向他行禮;少婦摟著懷中的小孩,摘下發間血紅的寶珠山茶花向他擲去。


    他順手接過那株山茶花,別在了老瘦馬的鬃毛裏。


    這時候開始飄點點的細雪。


    皇帝寵愛的那位倩妃,聽說自己弟弟舉了兵,當機立斷便三尺白綾將自己吊死了。據說朝裏的文臣此前都熬夜趕了一篇檄文來,一則是怒罵叛軍逆天行事,二來便是高斥倩妃狐媚惑主了。可倩妃那女子是很倨傲的,偏不給他們機會,自己先吊死了,皇帝伏屍而哭,哀痛欲絕,文臣們再沒眼力見,也隻能委委屈屈將檄文裏狐媚惑主的部分刪了,暗地裏罵一聲:


    “狐媚!真是狐媚!”


    沈老將軍入宮時,皇帝正又為倩妃哭了一場,眼睛都是紅的。見沈老將軍來了,也提不起勁,隻懶洋洋問:“將軍需要多少人馬去鎮壓叛軍?”


    沈老將軍道:“三十萬。”


    皇帝道:“三十萬便三十萬罷。”


    沈老將軍道:“包括十萬北衙禁軍。”


    皇帝悚然一驚,道:“北衙禁軍?”


    所謂“北衙禁軍”,指的是玄武門的羽林軍,是長安城裏最強大的武力,向來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也難怪沈老將軍一提,他便倏忽變色。卻見他神色變了三變,終究還是道:“好罷,你把北衙禁軍也開拔出去。”


    沈老將軍繼續麵不改色道:“臣要北衙禁軍,卻不能要禁軍頭領。”


    皇帝蹙眉道:“白簡夷怎麽了?”


    沈老將軍郎朗地道:“白將軍千好萬好,偏偏有一個不好,據傳他與故世的倩妃娘娘有舊。倩妃娘娘畢竟是安國郡主——”


    皇帝拍著龍椅震怒道:“倩妃以死明誌!安國縱然狼子野心,與她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麽相幹?朕……朕很是對不住她。她與白簡夷所謂有舊,也不過是以郡主身份上京時的事了。自倩妃入了宮,十年來與朕情投意合。沈將軍口口聲聲這樣說,倩妃何辜?白將軍又何辜?何況北衙禁軍在白將軍手裏也四年了,臨時調走白將軍,怕將士們心中不忿罷?此事不用再提!”


    沈老將軍沉默半晌,道:“是,臣遵旨!”


    我替枕壺燙了一壺酒,用濕布裹了,拎在籃子裏,一手拄著油步傘,快步向湖心亭走去。


    我們院子裏那小池塘麵上結了厚厚一層冰,再不用煩勞沈安樂撐船了。我冒著風雪走到湖心亭,撣去衣裳上的雪花,拎出燙酒,擱在小方桌上。


    “來一盅?”我笑眯眯道。


    枕壺微笑道:“來的巧了,嘴裏正沒味。”


    我取了兩個梨花白的酒盞,慢慢斟了酒,遞給他。枕壺將酒盞壓在唇邊,隻沾濕了唇角,又擱下來,慢慢嘆一口氣。


    “什麽事情不快活了?”我問。


    “我爹爹……”枕壺輕聲說,又搖搖頭,“他什麽風浪沒經歷過?是我瞎操心了。”


    我體貼道:“你替他操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過,你看看他,他這一生吃過敗仗沒有?早些年在玉門關戰那些蠻子,不是打得他們割地求饒麽?如今戰這些烏合之眾,更是綽綽有餘。”


    枕壺苦笑道:“他那時候才三十歲呢……如今六十好幾了。他又不是神仙,能長生不老的。”握了梨花白的酒盞,慢慢飲盡了,喃喃道:“他明天就出征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我執了他的手道:“這便去罷。”


    枕壺搖頭道:“他如今重兵在握,我去探望他,不是平白惹陛下猜忌麽?會讓他為難罷?我不去。”


    我罵道:“荒唐!”將燙酒衝著冰天雪地的湖麵灑了,道:“當爹的要出征了,做兒子的去看一眼,皇帝就猜忌?憑這個腦子,那這皇帝他也不要做了,趁早退位,否則早晚被人逼宮。”


    枕壺被我勾得神色微動,忽莞爾道:“好罷,我有法子了。”


    我倆各自披了身褐色鬥篷,用風帽蓋了臉,走在長安城街上竟也無人矚目。他拉著我走到將軍府後院牆外,先開帽子仰頭微笑道:“我竟要翻牆進自己家,這等事也是聞所未聞了。”


    話畢他牽了我的手,輕飄飄飛上將軍府的圍牆,再躍上屋定,輕輕踩著烏黑的瓦片,躬身邁步。我心裏緊張,手上出了汗,黏糊糊地緊緊抓住他。


    “噓!”他停住腳步,輕聲說。


    我也頓住步子,隻聽耳畔朔風獵獵而過。他卻神色極專注,側著耳朵聽腳下聲息。我忙偏過頭,靠近了瓦片,便聽得屋子裏有金戈聲,砰然相撞。


    沈老將軍曼聲吟道:“長鋏歸來兮——”


    他聲音噎在喉嚨裏,竟不知如何唱下去。枕壺手指輕顫,敲了敲瓦片,敲擊聲隱在蓬勃的風雪聲裏,也不知沈老將軍能否聽到。


    但聽他又吟道:“長鋏歸來兮——河梁相決絕——去莫復問,存者且生。”


    我在極浩蕩的風雪裏,看到枕壺臉色的神情慢慢變了,嘴唇顫抖著,眉毛耷拉下來。他握了我的手,輕聲道:“阿曇,走罷。”


    我心神不穩,腳下一歪,哐當一聲踢翻一片瓦。枕壺哭笑不得,彎腰拾起那片瓦。卻聽盛大的風雪裏,沈老將軍刷的一聲抽拔出長劍,輕聲道:“去罷。”


    枕壺身子一軟,跪下來拜了三拜。我趕緊也隨他拜了三拜。


    待我抬起眼睛看他,卻見他眼裏瑩瑩的都是淚光了。


    ☆、【章七 舉烽】08


    三日後,沈老將軍在杜曲整頓兵甲、協理輜重,過灞橋,渡渭河,北上迎敵去了。皇帝依依不捨地送到了灞橋上,照風俗折柳送別,卻隻是冬日裏的枯枝了。沈老將軍下馬跪拜,說:“老臣定凱旋以效陛下深恩。”


    皇帝朗朗地道:“朕的驃騎大將軍沒有輸的道理。”


    長安數萬民眾夾道歡送,士兵們在出城的時候都高高揚起頭顱,揮舞著手臂露出必勝的得意微笑。他們頭盔上插著冬日的黃色水仙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故園春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嘉並收藏故園春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