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上走便愈不對勁了。嶙峋的山崖間偶雜屋舍,師姐便指了一間竹木屋子笑道:“鹿白荻小時候住這裏。”她逕自推門而入,門吱呀一聲大開,屋裏清肅簡淡,一張楠木小方桌,一張竹篾床,架子上隨意擱了幾本書,如今都覆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師姐吃驚道:“怎麽會呢?鹿白荻很喜歡這裏,時常還來這坐了看書,每天清早都該有人來打掃的。”師兄負手不語。


    再往上走,屋舍儼然,卻詭異地沒有一個人。師姐心裏默默數著,最後登了頂,見漫天冰雪中一座堂皇的白色殿宇,勉強笑道:“不知正殿裏可有人。”他們並肩入了殿,卻見廊柱都被深鬆的雪深埋了,空蕩蕩隻有山風呼嘯而過,吹起窗邊素白的簾幕,與飛雪一同高揚。師姐茫茫然道:“人往哪裏去了?”


    師兄道:“你隨我來。”他慡慡然抽出了劍,漫不經心地拎在手裏,姿態很矯健地趕到山崖邊的巨岩旁。岩石上覆了一層厚厚的冰晶,師姐伸手去觸,凍得骨節發青。她也不知想到什麽,隻輕嘆一聲,師兄卻縱身約下了懸崖。師姐吃了一驚,又料定崖下必有古怪,趕緊隨他躍下。


    她輕盈落地,當即神色大駭,道:“邪魔?”穀底沖天的邪魔氣息,讓她清晰地回憶起了三四百年前那場浩劫。師兄搖頭道:“不在這裏了。”他劍尖指了地上一個巨大的空洞,道:“當初那朵邪魔花,我斬了花蕊,卻斬不斷根精。鹿白荻便守在這裏,以防萬一。如今露頭的根精已不在這裏了。”師姐喃喃道:“鹿白荻也不在這裏了。”


    師兄道:“我有個推測。”師姐道:“你說。”師兄道:“我說出來,你別生氣。”師姐微笑道:“我自然不生氣。”師兄沉默半晌,又道:“也別傷心。”師姐麵色青白,虛弱地道:“這我可不能保證了。”


    師兄負了手道:“鹿白荻大約在嚐試煉化邪魔花。”師姐慘然問:“他想做什麽?”師兄慢慢地道:“天地熔爐。”師姐再不能站穩,搖搖欲墜地晃了兩晃,師兄撐了她的胳膊,輕聲道:“我也隻是推測。”師姐哀痛道:“隻有這個可能,是不是?”師兄沉默片刻道:“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原來修道到了師兄、鹿白荻這等地步,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卻是難上加難了。師兄心思簡淨,隻願順其自然,也不把這等事放在心上。古往今來卻有更多人,苦苦求索大道,路子走偏了,便是這“天地熔爐”。所謂“天地熔爐”,自然是天為炭火地作爐,三千世界如火宅,眾生在苦難中輾轉不得脫,便生了無盡的哀怨之氣。那修道之人凝了眾生的怨氣,便有了通天徹地的大神通,壽與天齊了。這法子工程浩大,又有傷陰德,自古以來,都是大jian大邪的人在使,且往往不能成功。


    師姐慢慢地道:“不大像他。”師兄老老實實道:“我也覺得不像他。”師姐又墮淚道:“那你還知道什麽了?”師兄輕聲道:“我在安國夜探了王府,發現他們世子已被邪魔侵體,有雪山鹿鳴派的人用大雪山的清涼訣幫他維持神誌。”師姐厲聲問:“他們想要做什麽?”師兄道:“大約是想聯合各屬國共同伐唐。”師姐哀哀道:“這一仗若當真打起來……”師兄苦笑道:“名副其實的‘天地熔爐’。”


    師姐扶了玄冰的山壁,也不顧指節青白,隻道:“那我們得趕緊回長安去,你得去告訴那皇帝一聲。”師兄嘆道:“隻怕他不肯信。”師姐奇道:“因什麽不信?”師兄道:“皇帝本身不信我,這是第一層;二則,他又偏寵倩妃,倩妃可是這位安國世子的姐姐。”師姐茫然道:“那怎麽辦?”師兄坦然道:“該說的我自然去說,他若不信,也怨不得我了。”


    他倆躍上山崖,放眼望著大雪紛飛,春來山腰碧綠的林莽如今仿佛一條凝固的飄帶,蒼老地纏著辱白色山巒的腰身。空山寂靜,隻聞雪落之聲。師姐看了眼那岩石,自嘲道:“當初在它跟前結婚,存了求‘海枯石爛’的意思。如今可真要石爛了。”她伸腿重重一踢,千百年來骨立在山崖邊的巨岩發出破碎的呻、吟,玄冰裂開,它滾動起來,直直跌下山崖,在山穀裏摔得粉身碎骨。


    她又轉過臉,看到冰封下三百株桃樹的殘骸,終究忍不住,眼淚嘩啦啦流了下來。


    ☆、【章七 舉烽】07


    師姐說完,麵上無限淒哀,眼裏淚光瑩瑩。嫩嫩乖巧地摟了她的脖子,道:“阿娘。”師姐低頭吻他額發,慘然道:“如今你是當真沒有爹啦。”嫩嫩搖頭道:“我不要爹。”


    枕壺聽得極專注,沉吟半晌,捏著扇子苦笑道:“果然。”師兄道:“怎麽?”枕壺道:“範可與近日連連來找我,說不少屬國邊防軍調動異常,恐怕有變。”師兄問:“你們與皇帝說過了?”枕壺苦笑道:“範將軍隱隱約約提過好幾次,陛下不肯信。”我插嘴道:“範將軍會騙人的麽?皇帝也太糊塗了。”師兄與枕壺對視一眼,師兄道:“當年李崇宴與我有舊,我到底還是要去知會他晚輩一聲。”他說的是太、祖皇帝名諱了。


    師兄將他那盆寶貝花擺弄好,便著紫金袖袍進宮見皇帝去了。師姐形容憔悴,我不忍心再叨擾她,便將嫩嫩留下,挽了枕壺下山去了。


    “皇帝會不會聽師兄的話?”我在暮色裏問枕壺。


    枕壺嘆息道:“大約不會。最好是我猜錯了。”


    枕壺沒有猜錯,皇帝果然沒聽信師兄的預警,隻賞了他一些稀罕物,說是犒勞他一路辛苦。師兄不以為意,將財寶悉數轉給師姐,便上了生罰山,再不理世事了。


    入了冬,長安城萬事安泰,若不是範可與隔幾日便來尋枕壺,幾乎與往常的冬天沒什麽區別。範可與麵容上的憂色愈來愈深,眉頭就沒舒展過。延順七竅玲瓏心,哪裏看不出來了,隻是範可與不說,她也不問。


    長安城雪下得最大的時候,烽火急傳而來。


    北邊、西邊共五個屬國聯合造反,在舉兵的第一天便攻下了雲州,將雲州刺史那顆腦袋割下來,頂在長矛上,橫渡結冰的桑幹河與汾水,一路舉到了汾州。汾州刺史嚇得屁滾尿流,毫不抵抗,開門降敵。


    “他腦袋形狀奇怪得很,”叛軍統領,那位安國的小世子在冰天雪地裏看著汾州刺史伏地瑟瑟發抖的身軀,笑著說,“我不要頂著他的腦袋行軍。”


    “這個容易,”皓國公並轡上前,笑道。他揮刀割下汾州刺史那個奇形怪狀的腦袋,再一聲長嘯,皓國軍隊裏“嗚嗚”聲並起,數十頭狼縱身而出,張開血盆大口將汾州刺史的身子片刻間撕了個稀巴爛。


    長安城裏,各種言論甚囂塵上。總的來說,大家還是該怎麽過就怎麽過。一來,雲州、汾州畢竟很遠,不少人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這兩個地方;二來,大唐自建國來便沒有打過不勝的仗,人們看著遠傳來的邸報,匯聚在茶樓裏,剔著牙雲淡風輕地說:“先由得他們鬧騰,等沈大將軍掛帥上陣,他們才會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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