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我便問枕壺:“咱們成親時莊致致送的賀禮,你擱到哪裏了?”枕壺道:“通通在庫房裏擱著,你要什麽?”我問:“當初那禮單上寫了天蟬紗,是不是?”枕壺笑道:“她那禮單長得拖地了,我哪裏記得什麽紗啊緞啊。”我料想此事不能指望枕壺,便逕自去庫房尋找,比對著禮單一個個尋去,竟真被我找到一匹天蟬紗。


    彼時日色已昏,我在薄暮下展開來看,竟被瀲灩流光晃花了眼睛,便心知那繡娘並沒有瞎說。我把沈安樂叫到跟前,笑吟吟道:“如今我有一事要委託你去辦。”沈安樂機靈地點頭道:“夫人盡管吩咐。”我道:“此事雖緊迫,卻也不難。你將這匹紗緞兜到錦繡坊去,告訴他們這是贈與丞相府優二小姐的賀禮。隻一點,萬萬不能叫錦繡坊的人瞧出你的身份來。”沈安樂笑道:“這個簡單,夫人且寬心罷。”他取了紗緞去,告辭道:“小人去去便回。”


    沈安樂果不負我所望,錦繡坊次日便告知優姝說有人贈了天蟬紗。優姝麵上不動聲色,待錦繡坊眾人回去復命,不由得喃喃道:“會是誰呢?”我笑道:“你管是誰,總之你這場婚事是有天助的,必然會順順噹噹。”


    半月倏忽而過,明日便是優姝的婚期。我今晚別了枕壺,帶了嫩嫩歇在相府裏。阿爹將我們姐弟三人叫到跟前說了些閑話,嫩嫩嗚嗚地過來要我抱,阿爹瞧著他麵相可愛,心生歡喜,便道:“讓我也來抱一抱。”嫩嫩很是乖覺地坐到他膝頭,摟了他脖子。優澤輕哼一聲,別過臉去。阿爹向來嚴厲,對我們三個子女也是無限端方,從前是絕不會有這樣的親昵的。阿爹微微笑了笑,向優澤道:“如今我也抱不動你了。”我便勉強摟了優澤道:“阿姐抱,行了吧?”他如今十歲出頭,個子蹭蹭的竄,我又哪裏抱得動了。


    聚在一起閑話後,阿爹揮手叫我們散了,隻把優姝留下。我扭過臉往他倆一眼,隻見他們臉上無限莊重,殊無喜意。


    婚禮當天我自然起了個大早,攬了一些閑事在那兒忙。綾織將優姝打扮妥當,穿了阿娘的鳳冠霞帔,用紅巾覆了臉。阿爹頗感慨地倚在門邊,優姝盈盈向下拜了三拜,阿爹執了她的手,一雙眼裏竟泛了點淚光,輕聲道:“你是最像你阿娘的。”我去扶了優姝的胳膊,塞給她一團糯米糰子,低聲道:“你若是餓了,便用它墊墊肚子。”優姝在蓋頭底下輕笑道:“哦喲,這成個什麽體統?”我道:“你便信了阿姐罷,阿姐是過來人。到時候餓得你頭昏腦漲,你便曉得阿姐的好了。”


    相府裏鬧了個鑼鼓喧天,大紅軟轎飾了五色彩帛厚在門口。優姝哭了好久,總算由優澤搖搖晃晃背到了轎子裏。巫端臣騎了駿馬,一身紅衣,喜氣洋洋地來阿爹跟前拜。我驀地記起祁山裏頭那場婚禮來,忍不住別過臉嘆了口氣。


    我送優姝上了轎,便悄無聲息地躲開了這場熱鬧,在花園子裏折了一枝秋百合,匆匆向我家墓園裏去。我阿娘墳前卻有一人先我而到,長身玉立。我上前執了他的手,輕聲道:“枕壺。”枕壺揚眉笑道:“我料了你要來的。”我將那支潔白如玉的百合花恭恭敬敬呈在阿娘墳前,墳前已經生了幾叢雜糙。我自灑了幾滴淚,向枕壺道:“我阿娘若看到優姝嫁人,不知道多開心呢。”


    拜過了娘,我便和枕壺匆匆趕往巫端臣的官邸。他如今炙手可熱,又逢了這樣一場盛事,屋外那一整條街都被圍得水泄不通。門僮守著門千恩萬謝道:“諸位老爺,我們巫先生十分感謝諸位厚愛,可私宅地小,實在容不下諸位這麽些人啊。”有識趣的,便留了禮和禮單,拱一拱手揚長去了;更有不識趣的,堵在門口道:“巫相公可是瞧不起我們?咱們好心來賀禮,竟連屋子也不讓我們進?”


    我與枕壺相視一笑,避開人群,枕壺道:“咱們從後院翻進去吧,省得去前頭擠。”我望了望巫端臣宅邸前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得嘆氣道:“咱們陛下一點點的青睞,竟把整座長安城玩弄在股掌之上。”枕壺用摺扇掩了唇道:“長安城算什麽?天下不都在陛下的股掌之上嗎?”我於極熱鬧中竟生了些荒涼,嘆道:“我算是曉得了師姐師兄緣何去修道,人間的富貴榮華,竟是夢一般。”枕壺淡淡道:“修道又何嚐不是夢呢?”


    忽有一女子白衣如雲霧,加之以白紗覆了臉,仙氣飄飄地自遠而來了。也不見她如何動作,隻是從從容容地穿行在人群中,竟信步走到了正門前,直直望了那守門的小僮。小僮雖看不到她的臉,但瞧她風度姿容,卻萬萬不敢怠慢,隻躬身道:“小姐可有請柬?”那白衣女子輕飄飄道:“我是巫夫人的姐姐,竟也需要請帖嗎?”小僮吃驚道:“沈夫人?”


    我一駭,枕壺斂了摺扇靜靜地望過去。那人群中也有人識得我的,便揚聲道:“曾經的優大小姐,如今的沈夫人我卻是見過的,萬萬不是姑娘你這模樣。”那白衣女子嗤笑一聲,道:“我自然不是優華。”那人又郎朗道:“巫夫人是相府二小姐,你既然不是相府的大小姐,又哪裏稱得上巫夫人的姐姐呢?”白衣女子卻如玉般凝立著,不作聲。小僮便小心翼翼道:“姑娘若不能拿出請柬來,還是請回罷。”人群中又有人道:“正是,請回罷!即便是來賀禮,又哪有蒙了臉的道理?鬼鬼祟祟成什麽樣子!”


    白衣女子笑道:“誰說我是來賀禮的?”


    枕壺倏忽手腕一點,投出了摺扇。那柄扇子直直縱到白衣女子跟前,頃刻間碎成了齏粉。白衣女子微微愕然,道:“誰?”枕壺郎朗道:“是我。”他踏步上前,拱一拱手,道:“您遠道而來,路上奔波辛苦了。”白衣女子輕笑道:“還當真有些辛苦。我昨晚睡前忽聽了從長安傳來的消息,哪裏還睡得著?便夤夜從祁山跑過來了。”


    這白衣女子便是祁拘幽了。她說是巫夫人的姐姐,這話一點錯處也無。人群中有人聽了她一夜從祁山奔來的話,大大地發出一聲驚嘆。此去祁山近千裏,這弱質纖纖的女子竟能一夜奔來,料必是身懷絕技。


    我極度心虛,上前哀求道:“你有什麽話,來同我說罷。”祁拘幽冷笑道:“我偏要在天底下人跟前說。”她水蔥般的手指向我和枕壺一點,厲聲道:“沈枕壺,優華,我妹妹當初嫁巫端臣,你們倆都是賓客罷?我可有虧待不曾?如今巫端臣忘恩負義,貪慕榮華,另娶他人,你們竟也眼睜睜看著?”話到這裏,輕輕一笑,道;“我倒忘了,方才那人說什麽來著?這位新嫁娘是你優華的妹子?”


    我又驚又痛,隻聽在場諸人連聲驚嘆,腦子裏飛快地轉起來。巫端臣早有髮妻,這事兒不少人心照不宣,然於長安眾人而言,這位狀元郎還是一位清清白白的少年身。他既與優姝定了親,知道真相的那少數人看在我阿爹的份上,自然是三緘其口了。我既然下定了決心要回護妹妹,便不能任由祁拘幽開口,將優姝置於悠悠眾口之下,充作長安城的談資。主意既定,我便開口道:“祁小姐,你這話怕是說錯了罷?當初哪裏有什麽婚禮,不過是巫端臣納妾,請了我們去觀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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