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見她神色不愉,示意綾織捧來珠寶盒,閑閑道:“你隨便挑吧,來阿娘房裏一趟,總不至空手而歸。”優姝福了福身,淡淡道:“不必了。女兒告退。”我躲在阿娘身後沖她做了個鬼臉,優姝隻當作沒看見,逕自去了。阿娘長嘆一聲,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斜我一眼,道:“你們倆姐妹,沒一個讓我省心。”


    我也告退,步子跳脫地在遊廊裏蹦,抹月摟著羔皮鬥篷盡職盡責地跟在我後頭。夕陽斜照,我賞了幾叢秋海棠,綾織便來喚我去前廳。前廳裏阿爹阿娘攜手立著,優姝披了件玫瑰紫的薄鬥篷逗優澤玩,優澤繞著她蹬著小腿短轉圈圈。見我來,阿爹便道:“走罷。”他夫妻兩人一座馬車,我姐弟三人一座馬車,僕從隨侍在外,迤邐著向皇宮去了。


    馬車裏,我和優姝間尷尬得很。優姝別過臉隻當我不存在,我側過臉逗了幾回優澤,心裏沒意思,掀開車窗簾子向外看。中秋的節日氛圍熏了整座長安城,團團圓圓的和美味道簡直把我給迷醉了。此刻夕陽西沉,圓月初上,大街小巷慢慢都燃起燈燭來。


    優姝忽道:“快把簾子放下來。”


    我奇道:“怎的?”


    優姝冷笑道:“好壞是一朝丞相家的千金小姐,哪有你這樣招搖過市的道理?”又挑挑眉道:“妹妹疏忽了,忘了阿姐是在眠香占玉樓那等地方長大的。不過這樣風塵味十足的舉止,還請你在丞相府期間改了罷,莫給府上丟臉。”


    我勃然大怒道:“優姝,你住嘴!”


    優姝咬了咬唇,優澤小聲說:“二姐,你太過分了。”


    優姝冷冷地瞪視優澤,修長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骨節發白。她頓了頓,聲音顫抖道:“二姐是過分,沒你大姐疼你,也不如你大姐會討人喜歡。你們權當我死了最好。”


    我穩了穩心神,淡淡道:“優姝。”


    她倔頭倔腦地扭過臉去,我隻看到她眼眶紅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多說,從發間抽出那支臘梅白玉裸簪,頗有些不甘心地遞給她。優姝卻拍開我的手,抱著胳膊不置一詞。我才懶得哄她,既然她不要,就心安理得地重新簪上,一路隻摟著優澤,揉他手玩。


    馬車行至皇宮,夜幕已經完全拉下來了。暈黃的燈籠掛了一路,其上繪糙木叢叢,仕女身姿婉轉。我們在宮門便下了馬車,隨司禮官曲折在宮內行進,漸漸聽到了喧譁聲,顯見是宴會廳到了。果不其然,司禮官躬身喝出阿爹的官職,我們一家五口上前行禮,皇帝心情頗佳,笑眯眯地免了禮,徐徐道:“中秋宴上不用拘這些了。阿曇,抬起頭來讓朕看看,長大了些嗎?”


    我坦然抬頭望去,上一回見皇帝還是一年前,一年裏他變化不大,依舊眉眼大氣,風度雍容;皇後嫻雅地端坐一旁,偏過頭對我微微一笑,道:“順順□□叨著你,你便來了。”延順是皇長女,向來是坐皇後下首的,如今——我一瞥,皇後下首竟坐了莊致致!真是豈有此理。


    皇後或是看懂了我的目光,笑對皇帝道:“陛下覺得阿曇長大了些嗎?臣妾瞧著倒沒有。我們延順都嫁人了,她還在臣妾身邊找順順吶!”皇帝大笑,道:“往後要找順順,可要認準範將軍。”皇後輕輕沖我左側努了努嘴,我一歪頭,便見延順咧著嘴沖我笑。


    皇帝賜了座。我是坐不穩當的性子,好在中秋宴的確寬於禮法,我便彎著腰行到延順身邊;延順忙給我挪了座,笑問:“阿曇,聽說你夥同嫩嫩離家出走,在外頭可漲了見識?”我臉紅道:“你分明曉得,還調笑我。”延順戳了戳我腦門兒,憐惜道:“你啊,一年一年白長了年紀,老像個孩子似的。這一回總能指望你長點記性了吧?”


    我揮揮手,道:“先不說我。”兇巴巴越過延順望向範可與,質問:“你個呆子,有沒有欺負我的順順?”範可與嗆了口酒,臉通紅,連連擺手道:“絕對沒有。”延順握了我的手,垂著眉眼道:“阿曇,你別欺負他,駙馬待我很好。”我瞧著她這一副小女兒情態,心底長嘆一聲,不曉得是歡喜還是悲傷多一些。花了十幾年功夫與我廝混的我最好的朋友,到底與我隔開了;不算壞事,可我偏偏難過。


    難過著,難過著,我便取延順的酒杯喝了一盞灌我的憂愁。範可與勸道:“這酒性烈,優小姐還是悠著點兒。”這人,搶了我的順順不說,還想搶我的酒。我賭氣般又灌了一杯,瞪大眼睛張望,枕壺呢?


    延順義不容辭地奪了我的酒杯,笑罵道:“沈將軍一家來遲了,怕是要罰酒。你的枕壺能不能喝?”我斜她一眼,“枕壺能不能喝,你還需問我?”我們仨聚於“風水一輪”酒樓,每每是我第一個喝趴下。枕壺能喝便罷了,你說延順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怎麽也這麽能喝?


    我環視一周,卻見莊致致正興味很濃地瞅著我。酒壯人膽,我骨碌著眼睛瞪了回去,她卻浸著一湖笑意水汪汪地望了回來。莊致致模樣委實生得標緻,眉是眉眼是眼,墨汁般的烏髮流雲般盤在腦後,紅唇微微抿著,嘴角泡了一缸蜜似的;一襲櫻紅的長裙襯得她膚色如玉,黃金首飾在燈下輝煌地亮著,美艷又莊嚴。


    我按捺不住心下嫉恨,遂向延順咬耳朵,隻道莊致致一肚子壞水兒,我當初實乃看錯了她雲雲。延順道:“我叮囑你,你還嫌我背後道人短長;我莫非害你不成?”我想起莊致致竟麵不改色地對枕壺說“請您與我成親”,久違的怒火填塞我的胸膛,嘟嘟囔囔對延順說:“這春白公主當真不知羞。”


    延順眯了眯眼睛,道:“莊致致畢竟是客,坐我母後下首還算得體。如何延平與她之間仍隔了一個位置,那裏還能坐誰?”


    我又撈了個酒杯吃酒,含含糊糊道:“管他呢,獨他衡國的公主可以來?沒準兒衛國公主也到長安來了。”


    這時司禮官通報沈將軍一家到了。


    ☆、【章三 京華】06


    枕壺十四歲上死了娘親,如今沈將軍家唯他父子二人相依為命。他性子不大像父親,沈將軍是出了名的嚴肅端正,哪裏像枕壺,浪蕩不羈,尋歡作樂。


    他娘親久病纏身,在那年開春病情加重,宮裏賜了禦醫;禦醫畢竟不是神仙,診過脈隻說,長久些能拖到冬日裏初雪的時候。那一年枕壺老往山下跑,留我一人在蘭圖師兄的棍棒下苦讀。


    我那時對自己阿娘都沒太多印象,遑論枕壺的娘親。隻記得小時候去將軍府上玩,她親手削梨給我吃;手白嫩嫩的,與大白梨相映成趣。他那時候晚上偷偷哭,我睡他隔壁,曉得他臉皮薄,聽到了也當做沒聽到。


    皇帝賜來的禦醫果然不是庸才,枕壺娘親在千珍萬重的調理下拖到了冬天,據說已經是氣若遊絲了,隻吊著一口氣不知往何處安身。枕壺再孝,也不能整日價守在病床邊,畢竟師兄這裏的功課不能落下。初雪那天他也在生罰山上。其實前一日都還有冬陽暖暖和和地灑下來,誰都不曾料想翌日便下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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