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壺合了扇,用扇骨敲著手掌道:“你居然都及笄一年了。”又嘆氣,“說來真是不小了。可我老覺得你是個小姑娘。”


    及笄那年,師姐替我盤了髮髻後,一麵端詳我,一麵也這樣說:“近來老想起你四歲那年拜入生罰山的模樣,粉嫩嫩的一團兒,可愛極了。你在我眼裏啊,頂多十歲出頭,哪裏忽然就及笄了,莫不是歲月開玩笑?”


    我被枕壺哄的甜甜蜜蜜的,淚不流了;又喝了口涼水,嗝也止住了。枕壺把披頭散髮的我重新推到梳妝檯前,攤手道:“這下好,那個漂亮的髮髻被你扯沒了。”我噘嘴扭過臉,道:“才不要優姝幫忙。”嘴裏這樣說,心裏還是略有些憾恨。枕壺咧嘴道:“我方才留了心,記了步驟。要不我替你綰一個試試?”我大喜,端坐著任他擺弄了一會兒,他竟當真重新替我綰了出來。他又嘻嘻笑著要替我畫眉,這我可不敢煩勞他;我眉色有些淡,得須細細描方能好看,唯有自己描我才放心。


    整頓齊全,我挽著枕壺往花園去。枕壺卻吩咐抹月捧著書卷與紙筆跟在我們身後,我一惕,問:“做什麽?”枕壺搖著扇雲淡風輕道:“今兒能替你把蘭圖師兄糊弄過去,自然是付出了代價的;中秋前後,我每天都會來這裏教你念書。”我大驚之下連連後退,哆哆嗦嗦道:“我、我不要念書。”枕壺笑道:“那我把師兄請過來?”我妥協道:“優姝喜歡念書,你去教她。”枕壺抬腳就走,隻說:“我去請師兄了。”我忙拉著他的衣袖,苦澀道:“我念,我念還不行嗎?”


    於是,好好一個秋高氣慡的下午,我卻坐在花園的石凳上苦讀韓非那些治國之道。枕壺持扇緩緩在我身邊踱步,時不時來敲打敲打我,提防我走神。即便我腦子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了,他仍不肯放過我,直到綾織來喚我們吃晚飯,我才從地獄裏掙出來。


    飯桌上,阿爹頻頻向枕壺示好,瞧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枕壺卻麵不改色,一杯一杯喝酒,眼睛都不眨一眨。阿爹興之所至,吩咐取來他珍藏的一套西域紅琥珀酒盞,伴著西涼的葡萄酒喝得好不痛快。最後阿爹喝趴下了,阿娘嫌棄地派人送他回房,我起身送枕壺回家。枕壺雖然喝得多,眼睛卻亮亮的,神色清明。我腳下一點一點踩著月光投下的花叢的陰影,已經是十四的月亮了,圓如銀盤,在流雲間掩映。


    到了門口,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夥子不錯,比我爹能喝。”


    枕壺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臉蛋兒,攬住我的腰,將腦袋擱在我肩膀上,喃喃地喚:“阿曇……”


    一點點酒氣熏得我整個人都燒起來了,我柔聲道:“恩?”


    枕壺打了個嗝,“記得念書。”


    我:“……哦。”


    ☆、【章三 京華】05


    十五這天,一大清早抹月便將我搖醒來。我嗚嗚叫著躲進被子裏,抹月為難道:“大小姐,枕壺公子在花園裏候著您呢。”


    我迷迷糊糊地望著窗外,隻道:“天還沒亮,他來做什麽?”


    抹月遲疑道:“公子要奴婢捧書卷和筆墨過去,大約是要小姐您念書。”


    我一陣唉聲嘆氣,再用枕頭覆著臉,道:“你去告訴枕壺,說我病了。”


    抹月撲哧一笑,道:“枕壺公子叮囑過了,不許您稱病,也不許說哪哪疼,還不許去向夫人撒嬌。”


    我眼一閉,心一橫,說:“你幹脆叫枕壺來殺了我好了。”


    抹月到底不是枕壺,不敢掀開被子拎我起來。她見我冥頑不靈地蜷縮著身子,莫可奈何地在床邊轉悠幾圈,推門出去復命了。我隱約明白接下來該枕壺親自上場了,困意卻不容許我多想,趕在枕壺來之前多歇一歇才是正經。


    枕壺果然來了,他這時就沒有了不能進女子閨房的那份矜持;一進來便將冷冰冰的手覆到我臉上,手掌上秋日的寒氣刺得我一哆嗦;他扯著我的後衣領,微笑道:“快起來念書。”我用臉頰蹭著他的手,極盡嬌嗔可愛之能事,枕壺仍舊隻賞了我一句話:“起來念書。”唉,你念書還能去考個科舉,我念書能做什麽呢?


    抹月飛快地替我梳了妝,我在枕壺微微眯起的雙眼注視下毫不懈怠地吞完了一碗粥;緊接著便到花園裏,頂著朝陽慢吞吞地朗讀。枕壺端了盤小橘子來剝著吃,我讀完就眼巴巴看著他;枕壺剝開一個,擱在盤子裏,漾開笑道:“你若把《說難》背會了,便賞一個吃。”


    ……我還是不要吃了。


    我軟趴趴念書,一直念到了日上中天。綾織奉夫人命來催我們去吃午飯,枕壺辭讓了,說家裏有事。我長舒一口氣,他掂量著我道:“晚上宮裏開宴,下午就不讀了,你好生拾掇拾掇。”


    懨懨地吃過飯,隻在床上略微躺了一躺,抹月又把我搖醒來。我迷糊道:“讓不讓人睡覺了?”抹月道:“大小姐,該梳妝準備去赴宮裏的中秋宴了。”我內心對梳妝沒有念書那樣抗拒,掙紮著爬起來漱口洗臉,翻箱倒櫃找衣裳穿。


    每每赴宴,最為難的便是穿什麽衣裳。天底下的女孩子全這樣,照鏡子的時候堅信自己天生麗質,哪一件都好看,哪一件都割捨不下,恨不能多出十個自己來,每一個穿一套。我在穿衣銅鏡前比劃了兩個時辰,才擇定好一套杏黃色的絲綢長裙,雪青的絲線繡著剔羽的白鶴。抹月說天涼了,硬要我披上鬥篷;我嫌累贅,堅決不肯。兩廂僵持,還是抹月退了步,嘟嘟囔囔摟了件白狐風毛的羔皮鬥篷,叫我冷了就添。我嘴上應承了,心底決意不添。笑話,這才八月份,披身鬥篷成什麽樣子?


    抹月替我綰了個尋常的髮髻,我疏疏橫了些珠翠,總不滿意;忽地福至心靈,想起我阿娘一支玉簪來,珠寶匠順著玉石的肌理雕了一串臘梅花,那熱鬧又簡淨的模樣我很是喜歡。抹月遂領著我到了我阿娘房裏。


    阿娘已經收拾妥帖了,綾織正為她披上坎肩。她一見我,招招手,道:“冷不冷?”握了握我的手,責難道:“這麽涼。”我忙道:“不冷。”再嬉笑道:“阿娘,你那支臘梅玉簪子呢?借女兒帶帶。”阿娘向綾織道:“聽到大小姐說什麽了?替她找出來。”綾織在阿娘的珠寶箱裏尋了尋,取出那支簪子來,用軟布拭過一遍,扶著我的臉頰為我簪上了。


    我對鏡一打量,滿意非常。這時忽聽門外優姝道:“阿娘,女兒來了。”阿娘瞥我一眼,道:“進來。”優姝一進門,見我笑意盈盈地坐在梳妝檯前,臉色頓時暗了,裝作沒瞧見我的模樣,對阿娘道:“三年前金玉堂的賀老闆不是送了一支白玉裸簪給您嗎?雕了一串臘梅的。今日借給我,行不行?”


    綾織撲哧一笑,阿娘扶著額問:“笑什麽呢?”綾織先因失儀告了罪,再揚著唇道:“奴婢笑大小姐和二小姐姐妹連心,三年前一支簪子,三年後一齊惦記上了。”誰跟她姐妹連心?我扶了扶自己髮髻上那支簪子,想到自己先來一步,心裏尤其痛快。阿娘向優姝道:“你可聽到綾織說什麽?你阿姐方才正是來借這支簪子的,現下已經簪到她髮髻上了。”優姝煞白著一張臉,低聲道:“女兒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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