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司長語氣很低,聲音昏沉而疲倦:“科洛是什麽時候死的?”“今天淩晨二時十五分左右。”馮司長先是皺起眉,麵露疑惑,接著仿佛想起了什麽,輕微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沈晝下意識想問他想到了什麽,但是他方才已經答應馮司長,不再問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道:“馮司長,您如果想去看他的話,可以聯係我。”馮司長沒有回答,沈晝自顧自說著,像在自言自語:“不過您還是不要去了吧,科洛死的時候渾身都是傷,有點嚇人,他以前說過您很討厭去凶案現場,也不願意看見屍體,所以還是算了吧。”馮司長驀然抬起頭看向沈晝,他混沌的眼珠像是古老的油燈,驟而亮了一下,隨即跳閘一般熄滅,又縮回了乳化發白的燈罩子裏。“告辭。”沈晝回去的路上接到宋詢禮通訊,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從看守所帶回來的影像傳輸給了沈晝。“有什麽發現?”沈晝漫不經心地問。“那人的屍體已經焚燒了。”“已經?”沈晝詫異地抬起頭,“什麽理由?”“說是沒地方保存。”宋詢禮道,“我傳輸給你的是他死亡時的影像記錄。”“我看看……”“你現在要去做什麽?”宋詢禮問。沈晝道:“去殯儀館。”夜裏,科洛的屍體送到了殯儀館。宋詢禮下班後向沈晝打聽了殯儀館的位置,也過去了,他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沈晝卻不見要走的意思,宋詢禮道:“你是打算今晚留在這?”“嗯,”沈晝垂著頭,“最後一個晚上,再陪陪他。”宋詢禮默了許久,轉身離開,不過沒一會又回來了,手裏拎著兩瓶烈酒。沈晝好笑道:“要在這喝酒?”宋詢禮看了科洛一眼,說:“他不會介意的。”“他不僅不會介意,”沈晝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和他手中的另一瓶輕輕碰了一下,叮鈴之聲清脆,在偌大空曠的吊唁廳回響,沈晝仰起頭,望著明亮的天花板,喃喃自語,“他還會說,多喝點,管夠。 ”宋詢禮抿了一口瓶中的酒,忽而笑了笑:“對。”但他們倆都默契的沒喝多少,因為科洛的葬禮定在明天,他們倆一大早都要忙碌起來。過了淩晨,沈晝一遍一遍地看著走私團夥頭目死去時那段影像記錄,血在光屏裏潑濺開,一片刺目的紅。宋詢禮去玩衛生間回來,詫異道:“還在看?”“他的手好像有問題。”沈晝摸著下巴道,“你看,如果他是被逼到牆角的,手不可能在這個方向折斷。”他說著給宋詢禮演示了一下,宋詢禮道:“但也有可能是他的手折斷之後才被逼到牆角的。”“按照出血量來看,他的手臂上至少應該斷掉了一條血管。”那人的右胳膊袖子全部被血液浸透,遠遠看去好像穿著一件紅色衣服。“利器傷。”沈晝下定結論。“但是打人者並沒有用利器,”宋詢禮跟著道,“他是個拳擊手,擅長的赤手空拳的搏擊。”“所以死者衣服上沾染的血都集中在身前,是腹部遭受重擊後脾髒、腸胃破裂而吐出來的血,還有頭部碰撞之後的傷口,如果這樣的話他的四肢應該不會出現利器傷才對”沈晝的話語被終端通訊打斷。“……馮司長?我在殯儀館……敏斯特南曲街道星辰路2382號。”“怎麽了?”宋詢禮問。“是馮司長,”沈晝挑眉,“他說有東西給我。”半個小時後馮司長走進了吊唁廳,不知道是不是吊唁廳光線的緣故,馮司長的臉色看上去比白天更加灰敗,他一步一步挪到科洛的棺前,隻是瞟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他那水泥一般的嘴唇一開一合,僵硬地伸出手對沈晝道:“給你。”他手裏放著一枚芯片。“這是……”沈晝疑惑。“是科洛非得要拿的那個東西,”馮司長低聲道,“我以為被他拿走了,沒想到他把東西藏在了檔案室裏,我找了一下午才找到。”“他沒拿走?”沈晝緩緩皺起眉,心中疑惑,如果科洛沒有帶走芯片,那王斯語給他的芯片是從哪來的?“他要是拿走了,估計現在你就見不到這東西了。”馮司長蒙昧的眼中流露出一點悲愴的感慨,“可是哪怕他沒拿,不也還是……”沈晝立刻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芯片處理器將這枚芯片插了進去,不到一秒鍾就讀取完畢,終端投射出的光屏顯現出記錄詳細的表格。“這是……”宋詢禮將表格往後劃了幾頁,“好像是一份通訊記錄?”“對,似乎是,”沈晝繼續往下翻,“但是我記得neo說過,隻有虛擬通訊id才會顯示這樣的排列格式後麵好像還有提貨記錄。”每一項通訊記錄之後都關聯著一個地點和數目,看樣子這個虛擬通訊id是走私團夥背後的指示者,而如果數目就是709鎮定劑的劑量的話,那麽走私團夥的每一個主要參與者都足以被判處死刑。“可是你給我那張”沈晝閉了閉眼,聲音發沉:“這兩張芯片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走私團夥交易記錄,提貨接收和出售運送。如果我們能找到這個虛擬通訊id背後是誰,憑借這兩張芯片就能定他的罪。”他抬起手剛要將終端投射的光屏撤走,一低頭才看到自己的信箱裏有未讀訊息,是neo一個小時前發過來的。“什……”他剛說了一個字,就像是電影裏的人物被按了暫停鍵一般,神情和動作都有瞬間定格。下一秒他立刻連接了一條通訊給neo。“和王成翰長期保持聯係的是不是這個通訊id?”沈晝不由分說地將剛才的表格傳輸給neo,neo看了一會,慢吞吞道,“是,另外一個經過破解後,和基因控製局局長辦公室的專線是同一個信號基站傳輸出來的。”虛擬通訊id背後的指示者,是王成翰。“是基因控製局?”馮司長忽然出聲問。“對,是基因控製局,”沈晝斷掉通訊,回過頭去看著馮司長,“昨天晚上基因控製局的人找過您對不對?”馮司長拗著頭顱,他的聲音蒼老緩慢,一陣淒厲的風似的,幾乎聽不清了:“看守所有他們的人,科洛通訊那個副所長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沈晝問:“是局長辦公室的通訊嗎?”馮司長愕然地看著沈晝,有些呆滯地點頭:“你,你怎麽知道?”“也就是說,”沈晝平靜地道,“殺了科洛的,大概率是勃朗寧的人。”馮司長意味不明地搖了搖頭,站起身:“該說的話都說了,我走了。”他拖著慢騰騰的步子走到門口, 沈晝忍不住追問:“您不再看看科洛嗎?”馮司長回過頭,混沌的眼眸中困著一粒細小的光點,他擺了擺手,道:“我見不得屍體。”他又走了兩步,複道:“明天我會老早來的。”科洛的葬禮,就在明天。馮司長走後,沈晝的目光平平地移向科洛的棺材,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殺你的是勃朗寧的人,那麽王成翰呢?他昨天晚上又去了什麽地方。”他心中盤旋起另外一個問題,王斯語是怎麽從王成翰手中拿到芯片的,這個疑問就像是一把刀,在某種危險預感的邊緣來回搖晃。宋詢禮驀然開口:“昨天晚上,基因控製局有人去過看守所。”“他們去看看守所做什麽?”沈晝疑惑,“因為科洛給副所長的通訊驚動了他們?”“不,不對,”宋詢禮道,“時間不對,科洛給副所長通訊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但是獄警說,基因控製局的人十點前就去過。”沈晝倏地一皺眉:“那個頭目是什麽時候死的影像上的記錄好像是零點?”宋詢禮找出影像重新播放:“對,零點十三分。”“王成翰。”沈晝一個字一個字,極其緩慢地道,“也許,那枚芯片,是王成翰從看守所帶回來的。”“可是這芯片最後落在了你手上,”宋詢禮疑惑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沈晝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手指在終端邊緣來回摩挲,隨即忽然敲了一條通訊出去。通訊頻道裏的忙音像是寂靜之地的警報,但就在沈晝以為這次通訊將以失敗告終的時候,對麵忽然接聽了。“王醫生,”沈晝輕微地、不易察覺地舒了一口氣,“我找到了走私集團的另外一張交易記錄芯片,就是我的朋友科洛拿回來的那張,我之前已經說過你父親不是殺害科洛的凶手,所以他們兩人拿走的芯片也不是同一張。“科洛拿到的那張芯片裏有你父親的通訊記錄,他或許是走私集團的幕後指揮者。你給我的那張,應該是你父親從看守所的走私頭目那裏拿到的。這個頭目,據說昨天晚上因為和其他囚犯鬥毆而被打成重傷,不治身亡,屍體也緊急火化掉了。“我打算將這兩張芯片,連同上次的證據,都轉交給杜賓德夫人。”他說完,良久過去,王斯語才淡淡地“嗯”了一聲。她道:“謝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聽起來真切了很多,就好像一個空虛的框架,忽然填充了些許實感。沈晝最後問:“王醫生,你……沒有發生什麽事吧?”王斯語道:“沒事。”“她還是不肯說是怎樣從王成翰手裏拿到芯片的?”宋詢禮問。沈晝點了下頭。“王成翰不是什麽好人,”宋詢禮忖道,“但是王醫生畢竟是他的女兒,她那邊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王成翰會嗎?沈晝也不知道。天亮了,殯儀館忙碌了起來,有司儀在,科洛又是孑然一人,他的葬禮再簡單不過。前來吊唁者三三兩兩,大都驚奇他年紀輕輕怎麽會忽然遭逢意外,繼而感喟世事無常,沈晝站在旁邊,像一尊雕像似的,無悲無喜。接近中午的光景,葬禮上來了兩個讓沈晝預想不到的人,王斯語和杜賓德夫人。不過一天未見,王斯語看上去比前天晚上還要神容憔悴,厚重的妝容都無法掩蓋,她的眼神好像破開了一個洞,嘩啦啦地刮過去寒冬臘月的冷風。而杜賓德夫人比她稍好一些,隻是眼下青黑,顯然一夜未眠。兩位女士先後走到靈堂跟前,沉默地獻花,鞠躬。杜賓德夫人離開時經過沈晝身旁,側首輕聲對他道:“我會做些什麽。”沈晝雙手交握在身前,目光眺著遠方,站得端直,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下午葬禮結束,沈晝留在殯儀館料理後續的事,宋詢禮先回了檢察院。他沒有開車,也沒去找接駁車,一路走到了空軌站台。他走出升降梯時,似乎剛好有一班列車到站,湧動的人潮熙熙攘攘而來,人頭攢動,各色的衣裳,各種的聲音匯聚成一條磅礴的河流,唯有宋詢禮,孤身一人,逆著他們的方向而去。某一時刻,大家似乎都停下了,有人抬起了手臂上的終端,有人張望著空軌站的巨大曲麵屏,無數個冰藍色投影光屏從人群中升起,無數道杜賓德夫人的聲音匯聚成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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