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停頓了一下,道:“我不會害怕死亡,也不會放棄任何活著的希望。”楚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好。”這一次他從升降梯下去,這座公寓的秩序竟然很好,升降梯間裏幹幹淨淨,甚至還有一股薄荷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他走到了後巷裏,沿著悠長而逼仄的巷子一直往前,被霓虹和鋼鐵叢林所遮蔽的天空失去它原本的顏色,而剩下的,就是或者淩厲,或者模糊的輪廓。一條一條低垂的低矮的電線和管道縱橫交錯著,如同巨大的網,將穿行其中的人搜羅在裏,仿佛永世不得超生。快要走到巷子口的時候,他停住腳步,靠著冷硬的牆壁慢慢彎下腰去。他抬手撐住自己的額頭,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空氣。他的心髒沉沉地墜著,他沒有權力去幹涉橙子的決定,但他再清楚不過這個決定會給她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他下意識地想要阻止。一個人時刻準備好接受死亡意味著什麽,這是痛苦、恐懼、掙紮和勇氣最終匯於一的抉擇,需要怎樣堅定的心,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所以時間最終會帶走曾經天真而無畏的他們,現在他們依然無畏,卻不再天真。半晌,他慢慢直起身體,覺得喉嚨裏升起一股不可抑製的癢,於是卡著脖子不停地咳嗽,一直咳得眼眶中湧出生理淚,視線在水霧中朦朧,他隱約看到有一個人朝他走了過來,但他沒有躲,仍由那人走到自己身邊,輕輕撫了幾下他的脊背。等到那股癢意過去,楚辭才深吸了一口氣,詫異道:“你怎麽來了?”西澤爾沒好氣道:“你能不能抽兩秒鍾看看自己的終端。”楚辭遲鈍地“哦”了一聲,抬起手腕去看終端,才發現終端上有許多條未連接成功的通訊,還有西澤爾的留言,但是他竟然都沒有看到。“我,”他用冷冰冰的手背揉了幾下眼睛,“抱歉。”他本來想說自己沒有看到,可是這樣的話聽起來像是狡猾的辯解,他覺得還是不要說了。“回去了。”西澤爾往前邁步,楚辭卻似乎慢了一拍似的,沒有跟上他的步伐,他便又往後退一步,直接將他打橫抱了起來。楚辭猝不及防地,很低地驚呼了一聲,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西澤爾卻恍若未聞般,抱著他走出小巷,到了停車的地方,彎腰將他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你怎麽知道橙子家在這?”楚辭問。西澤爾關上車門,繞過去坐在駕駛位上,漫不經心道:“你能跟蹤人家小姑娘,我就不能跟蹤你?”楚辭知道他沒有跟蹤自己,因為按照他的敏感度,哪怕是微型無人機,跟蹤他這麽久他也會有所察覺,所以西澤爾之所以能找到這裏,應該是埃德溫定位了他的終端。他偏過頭去看西澤爾:“你這句話陰陽怪氣的。”西澤爾不為所動:“有嗎。”楚辭回過頭,靠著座椅靠背,沒有回答。西澤爾食指骨節敲了敲方向盤:“安全帶扣上。”他話音剛落,楚辭忽然傾身過來,身體一轉跨在他的腿上,捧著他的臉頰,低下頭去吻他。他的唇落下來的時候又凶又急,牙齒甚至磕在了西澤爾的唇上,西澤爾輕輕“嘶”了一聲,卻並沒有躲。他們相抿合的唇齒之間,彌漫起一抹淺淡的血腥。楚辭毫不在意地繼續去咬西澤爾的唇瓣,溫熱的血液和潮濕的唾液混合,不分彼此,他緩慢地喘息了一下,將自己口中的空氣和溫暖全部送給了西澤爾。良久,他離開西澤爾唇,果然看見他的嘴唇中間留了一個小口子,還緩慢滲出血絲。西澤爾抬手摸了一下,看著手指上沾著的淺紅,挑眉道:“你怎麽咬人呐?”楚辭偏過頭,將臉埋在他的肩頸窩裏,微熱的氣息吐在他的鎖骨上方,然後西澤爾感覺到,他似乎伸出舌頭,在他的脖頸上輕輕舔了一下。這次他的往後躲了躲,道:“你再這樣我生氣了。”楚辭抬起頭:“你不是已經生氣了嗎?”西澤爾沒好氣道:“所以你就讓我更生氣一點?”“我沒有。”楚辭賴在他身上不動,頭枕著他的肩膀,“我就是想抱你而已。”“可是你這樣抱著我怎麽開車?我們今晚不回去了?”“行啊,我沒有意見。”西澤爾:“……”他推了推楚辭的肩膀,溫和地道:“快點起來,回去你想抱多久都行。”楚辭往後一撤,轉回到副駕駛上。“那個小姑娘對你說了什麽?”西澤爾等他係安全帶,隨口道,“我看到你剛才在巷子裏待了好久。”楚辭扔下安全帶鎖扣,大聲道:“你看到了為什麽不直接過去找我?”西澤爾沒有回答,楚辭板著臉:“因為生氣?”西澤爾摸了一下鼻子,剛要開口,楚辭倏然再次側身過來,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拽到自己跟前,在他唇上又咬了一下,力道不輕。西澤爾低低的倒吸了一口氣,惱道:“你怎麽還咬我?”楚辭縮回去坐好,扣上安全帶,平視前方,生硬地道:“走了。”車子啟動,一路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最後車子停在安全屋不遠處的街尾,西澤爾下車敲了敲楚辭身側的車窗,示意他下來,楚辭打開車門,不可置信地道:“你竟然不抱我?”西澤爾又被他氣笑了:“你怎麽可以這麽霸道?”“那我自己走。”楚辭跳下車,“砰”一聲關上車門,往前走了幾步,既不見不見西澤爾追上來抱自己,也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他忍不住回過頭,看見西澤爾還站在原地,目光沉靜地看著他。他們之間相隔隻有幾步,光與影在晦暗的空氣中徘徊,無聲開出淩亂的花,又轉瞬凋零。“你至少告訴我橙子對你說了什麽。”西澤爾平靜地道。楚辭走回去,抓住他的手,拽著他沉默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安全屋公寓所在的那條街,他才問:“你是因為我去找橙子而生氣嗎?”西澤爾波瀾不驚地道:“你覺得我應該更大度一點?讓你半夜去見一個喜歡你的小女孩兒,還和她待那麽長時間。”楚辭皺眉:“我沒有這麽認為。”“那你是怎麽認為的,反正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所以去找誰都無所謂是嗎?”“不是,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接下來應該說什麽?指責我占有欲太強,還是小心眼?”楚辭放開了西澤爾手,西澤爾閉了閉眼睛,等著他轉身離開,他將手放在他的後背上,抱住了他,低聲道:“我去找橙子是因為不想她變得和我一樣……這樣太累了,可是我沒有辦法改變她的選擇。”他隻要一想到未來的、未知的歲月裏,他們都要冷酷而謹慎的活著,時刻都能看見死神的羽翼,他就覺得仿佛被扼住了喉嚨,喘不上氣。楚辭抬起頭,西澤爾看到他眼底隱約壓抑和迷茫溢出來,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淚光。他原本也沒有多麽強硬的心一下子就軟了,連忙抬手去擦楚辭的眼睛,道:“但是這樣的選擇,又沒有什麽錯。你不用非得改變她。”他忽然想起幾年前,他第一次去占星城的那天夜裏,楚辭也曾對他說過相同的話。正是因為自己每一刻都在為了仇恨與真相奔襲,所以才不想別人像他一樣。“我不能,”楚辭搖了搖頭,“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我隻是覺得有些……難受。”西澤爾撫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低聲道:“算了,回去吧。”楚辭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你還在生氣。”“那就以後不要惹我生氣了。”“這次呢?”西澤爾無奈地歎了一聲:“原諒你了。”楚辭放開抱著他的手:“你怎麽這麽好說話啊?”“不然呢?”西澤爾低下頭用鼻尖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難道你還希望我繼續生氣?”“沒有。”楚辭小聲道,“我隻是覺得你吃醋怪好玩。”“林楚辭!”“誒,我錯了。”楚辭將自己的手塞在西澤爾手裏,“我以後半夜出去都和你一起。”“你這個動不動就咬人的習慣能不能改改?”“啊?”楚辭快速地瞥了一下他的嘴唇,“我以為你會喜歡呢。”西澤爾:“……”走回安全屋公寓的時候,西澤爾再次問:“橙子到底對你說了什麽?”“朱葉的老板很有可能是西赫女士,”楚辭低聲道,“現在,她是橙子的老板。”西澤爾訝然道:“什麽意思?”“橙子殺了朱葉,接替了她的工作。”“所以,”西澤爾緩慢道,“你才希望橙子放棄她的原本的決定?”楚辭點了點頭。良久,西澤爾歎氣道:“這確實太危險了。”艾略特萊茵聽完了橙子的錄音,同樣半晌皺著眉沒有說話。一直過去許久,他才道:“現在看來,卡隆和朱葉同為西赫女士效力。”“可是朱葉死了,卡隆那邊卻沒有什麽動靜?”“卡隆完全可以說是朱葉知道一星的情況之後聯係他,說明有軍火可以向他出售,他才讓顧勳過來的,不論他是否知道這批軍火的來曆,都比朱葉私藏軍火的罪責要輕很多。”萊茵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況且現在凜阪勢微,喬克雅剛死,想必西赫女士也不想多責罰威爾遜卡隆這個得力手下。”楚辭見萊茵再次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不由道:“您還想到了什麽?”“根據橙子的敘述,朱葉是在四年多將近五年前開始為西赫女士工作的,而我當時去找麥布納,炸毀二十六的秘密港口”楚辭驟然瞳孔微縮:“也是在那個時間點!”“對,”萊茵點頭,“這正是我想要說的,想必在二十六層的港口被炸毀之後,卡隆和西赫女士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中專點,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麽方法,讓朱葉這個自由彼岸的守門人願意為她效力,代替了占星城二十六層,成為又一個中專點,利用‘綠色通道’來進行貨物運輸。”“這也就可以解釋,朱葉所運輸的軍火都是從哪裏來的,畢竟在紅島愛麗絲園的地下倉庫中,你也曾見到卡隆為西赫女士囤積的軍火。”“還有一點,”萊茵皺起深闊的眉頭,“這同樣解答了我長久以來的另一個疑問。朱葉的生意構成中是有從自由彼岸發販賣改造人骨骼和材料這部分內容的,這也就是為什麽一開始,埃達女士調查到西赫女士做一些改造人生意,而她手下又多改造人,但是我們卻不能根據材料的購買渠道調查到這方麵和她相關的消息。”“因為她有專門的渠道來供給相關的材料?”“顯然,如果不是安圖瓦夫人,我們根本就不會接觸到‘綠色通道’的相關信息,而這些生活在地下的人幾乎不使用智能設備和電子儀器,所以我們要想調查到他們的蛛絲馬跡,恐怕難上加難。”思及萊茵剛才的話,西澤爾忽然道:“也許一開始朱葉就在為西赫女士提供改造人材料,隻是後來,二十六層的港口炸毀之後,軍火轉移也由她接手,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才算真正的為西赫女士工作。”“有道理,那既然是這樣的話……”萊茵忽然目光一凝,“我們當初來自由彼岸是為了找頌布,順藤摸瓜摸到了康維、老鍾,繼而是朱葉,如果朱葉本來就和西赫女士有牽連,那麽老鍾很有可能說了謊!”“您是說,他知道頌布是誰?”楚辭詫異道,“所以才會和康維合夥用‘綠色通道’將他送走。”“這種可能性非常大,而殺死康維的恐怕也不是頌布,而是老鍾,他和頌布達成了某種交易,所以老鍾才會冒著危險將他送走……而朱葉之所以當時對老鍾發火也並不是因為他用‘綠色通道’作為私用,而是他用‘綠色通道’送走了頌布這個人!”他放緩了語速:“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朱葉第二次見到橙子卻還是留下了她的性命,根本就是老鍾所說的她有奇怪的殺人習慣,見不得比她年輕的女孩什麽的……隻是因為老鍾當時送走了頌布,所以朱葉才會大發雷霆。”“可是現在,”楚辭聳了聳肩,“老鍾、朱葉、頌布都已經死了。”“頌布還不算完全死亡,”西澤爾笑道,“他的記憶芯片還在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