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景的心被狠狠紮了一下,他聽到了自己牙齒緊咬碾磨的聲音。“大人說了,許二位一個時辰相見,老奴就在外麵侯著,就不打擾二位了。”門被關上,這一聲聲音仿佛才把二人喚回神智,柳靜秋眨眨眼,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寧景靠近,然而,還沒等他走第三步,他便被人一把橫抱而起,鼻尖都是熟悉安心的味道。寧景將人摟在懷裏,那股暴動的心緒被撫平一瞬後,就是更加猛烈的翻騰起來,幾乎壓製不住。鐐銬,鐐銬,他的夫郎犯了何罪,要被帶上此物!柳靜秋極是敏銳的察覺到了寧景的心緒,他抬起手想去摸摸寧景的臉安撫他,可袖子落下,手腕上也有一條鏈子現出。這條鏈子更是短,也就比手銬靈活一點,怕是連拿碗筷都不便,剛剛柳靜秋一直雙手放在腹前,合於袖中,所以才看不到,現在袖子落下,便就落入寧景眼中。寧景的腳步頓住,房中安靜的隻剩下呼吸聲,間或燭火躍動一下,傳來一聲劈啪。“對不起……”柳靜秋感覺寧景的額頭抵在了他的肩上,他微微揚起脖子,又貼過去蹭了蹭他,笑道:“夫君不用覺得對不起靜秋,你我本是夫夫,你帶我從清貧之家走到如今高門宅院,予我以富足生活,也從未讓靜秋說過一句感謝,有福能同享,有難自當同當,何需要說對不起。”他動了動手,手腕處的鏈子發出響動,他停下動作,隻輕輕抓住寧景的衣袖,清冷的聲音輕柔的道:“況且,夫君不知,靜秋是憑本事才被他們嚴看死守的,我前天又差點跑了,可惜他們養了一隻嗅覺特別靈敏的黑狗,發現我在草堆裏,不然我就能跑掉了。”柳靜秋的語氣帶了絲促狹,似在和寧景撒嬌,寬慰他,與寧景對視的眼眸裏,卻努力傳遞著什麽信息。寧景不動聲色點點頭,揉了揉柳靜秋的頭,聲音溫和的道:“靜秋真厲害。”他將人抱到座椅上,兩人相鄰而坐,分外親密。由於柳靜秋手不便,寧景便拿起碗筷喂他,兩人一邊吃一邊閑話家常,卻是一點也不提麵臨的處境,就如一對普通的夫夫,互相詢問最近日子對方過的好不好,又說家中房屋許久沒人住,許是放的生塵了,待過段時日,就一起回家收拾一番,小住幾日。房外,門窗下隱藏的人看著窗紙上房內人的印影,一人記錄著二人對話,另一人仔細凝神細聽,又捅破一點窗紙,觀察著裏麵的人是否有什麽異動。相聚的時間太過短暫,一旁的香燭即將燃盡,房中的聲音歇下,相顧無言。柳靜秋眸子裏倒映著燭火,閃爍躍動,在今年三月時,曾有滿湖的花燈倒映在他眼眸裏,恰如此時。他忽然道:“夫君,我好想抱抱你。”寧景一愣,目光落在柳靜秋的手腕上,這雙手甚至不能張開,來實現主人這個願望。他沒有多言,伸手將柳靜秋抱入懷中交頸相擁,沒事,山不能來就我,我便來就山。柳靜秋蹭了蹭寧景,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隨即和人分開。寧景將人送出房門,目送著柳靜秋隨那婆子而去,身後還左右跟著兩個身強體壯的哥兒侍從,他看到柳靜秋忽而停住,回眸望了自己一眼,淺淺一笑,便回身,跟著那些人離開,不再回頭。一直到月上中天,人已經離開不知多久,寧景才收回目光,無言的望了一眼夜空。便是夜晚,蒼穹之上依舊是層層烏雲壓布,月亮偶爾能破開雲層落光於世間,穿梭在層雲之間。這層烏雲已經籠罩玉周城上空七日,便是西嵐城,也被累及,多日不見陽光,也不知其他地界如何。烏雲久壓而不落雨,實在不祥。寧景眼眸垂下,拂袖回了房中,房門落下。第254章 會無好會京城, 衡王府。燈火通明的房間中,衡王看著手中的書冊,他已經通宵翻來覆去拜讀了一宿, 依舊是不舍釋手。毫不客氣的說,他已經能把這本書冊裏麵的百首唐詩倒背如流了。衡王長長歎息一聲,每每看到這些事物,他都感覺自己能窺的那神秘華夏的麵紗一角,而越是得見, 便越是驚心動魄,心馳神往。他終於放下詩集, 才舍得把目光放去一旁的一封密閉書信裏, 其實昨晚他翻看詩集時已經發現了它,但是過於沉迷詩中,便先放在了旁邊, 沒有去看。而且, 他直覺,此中之物不簡單, 極可能會讓他今後產生巨大改變。衡王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以他對寧景的了解,此中之物絕對不簡單, 而且足夠打動他, 左右他的選擇。他雖然身在景城, 但是對寧景的關注沒有落下,自然知道其目前的處境, 衡王的消息十分靈通, 甚至知道寧景已經被陳州守挾持, 其夫郎也被關押。對於自己護衛沒有護住柳靜秋之事, 衡王並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責罰他們。強龍不壓地頭蛇,他的護衛平均水平雖高於陳州守派去的人,但數量和地勢遠遠不及,陳州守要強拿柳靜秋等人,那些個護衛也攔不住,再加上還是寧何氏帶著人親自送上門去被抓,這也怨不得那些護衛。不過,該營救還是要營救,衡王也以默許,讓穆泉等人配合革新派救人。他本一直是處於中立,絕不插手兩派之鬥,他這一個默許,其實已經有違他的立場了。但他答應過寧景,會護的他以及他家人的安危,必要時刻,他也會下場去撈人,保他個萬全。但於私心,衡王更希望寧景能明智一些,不要行不可為之事。天下大勢所趨,婧院覆滅,革新派勢力坍塌是遲早之事,何必如此執迷不悟。處於衡王這個位置,所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普通人多,就如他知道,婧院背後之人是誰,也知道她自逸帝仙逝後,輾轉多地護持婧院,重建婧院。七立七覆滅,一路退守到玉周城,重建了目前薑朝最後一座婧院。這座婧院,可以說費盡了革新派最後的心血,請動了敦夙大長公主,鎮國侯,平南王……諸多人馬。外人隻以為澹禦這位鎮國府世子是犯事才被貶,實則不過是最初的一環,由澹禦坐守玉周城,將其上下打造渾成一體,便是州守也不得插手玉周城之事。有澹禦把持玉周城,又用長達兩年時間秘密建造婧院,在重立前夕,又請來敦夙大長公主壓場,以雷霆手段將第一批尋事之人擊退。如此,可謂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但是,便是這樣,又能如何呢?不過是苟延殘喘,一座風雨飄搖的婧院,可能改變整個薑朝格局?衡王實在不想寧景螳臂當車,將自己白白犧牲在這場無謂的鬥爭中。在離去之前,他曾告誡過寧景,也欲把其帶離玉周城,可惜,寧景仿佛要一頭南牆撞到死,不聽勸告。衡王歎息一聲,雖然惋惜,但他從來不強求他人,他會履行自己的承諾,強行插手保下寧景一家人性命。不過那之後,若寧景還是執迷不悟,他也不會再管此事。衡王想著,打開了手中信封,薄薄的兩頁紙,他漫不經心看去,甚至強行告誡自己,不要太被誘惑,就算寧景拿出了好物,也不是沒有東西替代,萬萬不可太過心動,然後被人牽著“來人!快來人!”“速速前去玉周城,去救下景先生,不,本王親自前去,備馬車,連夜出發!”衡王緊緊捏著手裏兩張紙,又突然驚覺,連忙鬆開,怕損壞了,又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折好,放入懷中。“先備轎子,本王要入宮麵聖!”衡王府一時忙碌起來,不多時就有一架轎子被抬出,腳步如飛去往了皇宮。可轎子還沒有去麵聖,卻一拐彎,被帶去了別處。等衡王一下轎子,傻了眼。“摘星閣?怎將本王帶來了國師處?”沒等衡王斥責抬轎之人,就有宮侍步到他麵前,道:“衡王殿下,國師有請。”衡王一怔,隨即快速整理了一番衣冠,跟隨宮侍入內。玉周城。距離寧景歸來第一場《封神榜》已經過去了五天,期間他又說了一場《烽火戲諸侯》,明日便是第三場。這些時日,整個玉周城都在流傳著這兩個話本,便是街頭巷尾的小販,都跟著人聊兩句,可見其火爆程度。如今,其他城中的守舊派人士也在趕往玉周城,仿佛在赴一場盛會。然而,這場盛會火熱到底是話本吸引人,還是背後有什麽在推動,無人可知。整個玉周城陷入一種熱騰又詭譎的氣氛裏,甚至有一絲癲狂的氣息。初來玉周城的外城之人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再抬頭看一眼天空,不由道:“好重的黑雲,要下大雨了。”旁邊路過的老翁卻止步,大聲道:“非也非也,這是要天罰,這是災禍臨頭了,天要塌了!”這將外城之人嚇了一跳,連忙離老翁遠遠的,要知天塌了這種話豈能亂說,天是誰?那可是皇帝啊!這種話實在是大逆不道,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自己不要命,還要連累別人。旁邊的小販連忙安撫驚嚇到的外城之人,笑道:“各位莫慌,這郭老頭這兒不太好使,整天神神鬼鬼的,自從我們玉周城天陰數日後,他就一直神叨叨,說些胡話,要是在他處這樣早就被拉去砍頭了,我們縣令仁厚,憐惜他隻是個糊塗老頭子,隻讓人警戒了他一番,他也已經好了一段時間,這會兒可能又犯了毛病。”外城之人點點頭,但依舊和老翁保持著距離,有人看了一眼天空,問向小販,道:“這烏雲壓頂,應該是離下雨不遠了,你們這裏陰了多少天了?”小販習以為常道:“十二天了,天天如此,老天爺嚇唬人呢!”然而,外城之人的臉色卻是一變,驚道:“十二天如此?!你們玉周城就不覺得奇怪?天啊,快快離了此地,此處有妖禍!”且不提多少人聞了妖禍的傳言離開了玉周城,望春樓中,寧景正與白先生相對而坐,飲茶閑聊。白先生的指尖扣著桌麵,一手支著下巴,看著二樓窗下人來人往,笑道:“明日於麗水河畔的台子就要搭好,聽聞到時候州守大人要率眾官而至,真真是南燕州難得盛景,這份殊榮,也唯有景先生才有。”寧景看著對麵沒了平時端方儀態,姿勢閑雅鬆散的白先生,目光落在其指尖。白先生是一位清俊書生,五指生的秀才,右手指尖有著淺淺薄繭,但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圓潤,十分悅目。此時,那指尖似在漫不經心點著桌麵,遠看沒有什麽,若是靠近,則可看到桌麵隨著指尖點過,現出一點水跡,現出一個字,不一會兒,就洇幹不見。寧景將那些字跡收入眼中,臉上不動聲色,淡淡言道:“甚感榮幸,隻是不知這個天氣,明日會否落雨。”白先生輕輕一笑,道:“景先生說書之妙,怕是下瓢潑大雨,也不會有一人舍得離場。”寧景隻是垂眸一笑,並不多話。他回來後六日,三天一場,說了兩場書,場場爆滿,比他以往哪一場人都要多,甚至第二場時,還有人直接坐到房梁頂上去聽,因為底下但凡能找到站地的地方都擠滿了人。這事傳出去,還得了一個“梁上滿客”的美名,意在說他說書之時,連房梁上都站滿了人,形容他人氣之旺盛。不過,場場爆滿的同時,無盡的罵聲也向寧景湧來,每一天都有人在望春樓門口叫喊。寧景不配為景先生。寧景辭去榮譽院長之位。寧景退位讓賢。在寧景第二場說書時,有人公然砸場子,起哄要寧景滾下台去。而有人驅趕,就有人維護,那些守舊派追隨者將鬧事之人群起而攻,最後逼得人逃也似的離開了望春樓。寧景認得那幾個鬧事者,曾經他們堅定的說過,相信他,等他回來。而在外界,對寧景兩個話本也是各執己見,褒貶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