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漸起,輕飄飄地便將神思吹散。空蕩蕩的深宅中,終是隻剩下迷離亂舞的零碎夢境了。


    ☆、審判(3)


    翌日一早,當黃奇甫帶著捕狀踏入杜府大門時,著實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不輕。先前他派人在這宅子外圍盯了好幾日的梢,隻看見杜寅君把人一撥一撥地往外送,待送走了自己便安安分分地回到府裏,什麽事兒都沒有,平靜得令人生疑。手下的人幾次按捺不住想直接衝進那府中將人帶走,可卻被奇甫生生攔了下來。甚至他自己都不曾明白這耐心是從何而來。興許是前幾次的失利讓他對這對父子格外忌憚,隻覺他們絕不會坐以待斃,外頭越是波瀾不驚,裏頭越是暗流不息。


    直到前一日盯梢的衙役瞧見那蓬頭垢麵的杜常秋匆匆回府,奇甫才算鬆下了一口氣。趙大人所言果然不假,杜家少爺此時歸巢必是自投羅網,而眼下正是將其一網打盡的千載難逢之機!便是負隅頑抗,怕也是寡不敵眾,隻得乖乖束手就擒了罷。


    不過世事終是難料的。縱是這回奇甫猜對了結局,卻未料到過程竟是如此輕而易舉。


    大廳裏空空落落,隻有癱倒在椅中不省人事的父子二人,和東倒西歪散落滿地的酒罈陶罐。滿屋的酒氣讓奇甫不禁皺了皺鼻,瞧著眼前這荒誕的場景,他麵上雖是一片嫌惡之色,可心裏頭卻暗暗打著鼓:這二人……莫不是在玩兒什麽把戲?


    “你!給我過去看看!”這般想著,奇甫便隨手從身後的隊伍裏拽出了一個小衙役,胳臂上稍使了點兒勁,便將他推到了那父子二人的麵前,“趕緊看看這倆人……嗯……還有沒有氣兒!”


    衙役心裏頭不免憂懼,可瞧見奇甫那緊蹙的眉頭,卻也不敢怠慢,狠了狠心便將指頭湊近了寅君的口鼻。待指頭感覺到了微微熱氣,他又飛快地試了試常秋的氣息,然後直起身來歡快地喊道:“都有氣兒都有氣兒!他們全都活著!”


    “那還廢話什麽!還不趕緊給我綁上!”


    沒有畏罪自盡,也沒有忽然刺出的匕首,一切似來得太過順當,讓奇甫反而難安下心來。於是進京路上他始終不得開懷,嘴上雖信心滿滿,可心裏頭卻惴惴不安。即便已囑咐了幾百遍,讓前頭趕囚車的車夫多長點兒心眼,可他仍是不停不停地轉著腦袋,心想是不是還有哪兒未考慮周全?


    馬車的顛簸本就讓人頭昏腦漲,若這腦袋平日裏就少動,此刻便更是雪上加霜。奇甫終究不是個擅思考的角色,很快他便學著對麵坐椅上爹的模樣閉目養神起來。在他身邊,少夫人青藍的眼卻始終盯著小簾之外的沿途風景,以至於奇甫看來看去能看見她的側顏。


    也不知這女人究竟是著了什麽道。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是連市集也懶得去逛,可這回竟出人意料地要跟著巡撫大人父子倆進京麵聖。問她緣由,回來回去卻隻是那一句:“自己從未去過京城,難得有機會便想去見見世麵”。然後這一路上總是目不轉睛地瞧著外頭,也不知那些荒山枯葉到底有什麽趣味,竟讓她這般著迷,還越瞧越興奮的模樣。


    女人的心思還真難懂,想猜到她們究竟在想些什麽從來都是徒勞無功。


    八月十一日,押著杜家父子的囚車安然抵京。不消多時,相距前車幾裏的巡撫大人及家眷也風塵僕僕而至。


    到達之後,他們本想去拜訪一下舊日裏會過麵的九門提督趙大人,可惜卻被“公務繁忙、無暇□□”的由頭擋在了外頭。周正不免有些焦慮,可奇甫卻昂揚得很。既然這回未有半分差池,人犯亦順順噹噹入了牢獄,那還有什麽可憂心的?他抖擻著精神勸慰父親:“勿要憂心,隻消再等幾日便可。待審判來臨之日,便是加官進爵、揚名立萬之時!”


    兩日之後,審判之際。朝堂之上,屏息凝神。


    趙元城逐條列數著杜寅君父子的罪行,言辭慷慨,果決有力。不一會兒,滿朝上下一片嘖嘖讚嘆之聲,直至言畢,仿佛還覺餘音繞樑,發人深省。


    從未進過朝堂的黃周正本被那威嚴肅靜之氣鎮得不敢抬頭,隻是靜靜地立在角落。身邊的官員們亦不曾理睬過他一下,就好像這大殿之上全無此人影蹤。而卻周正隻顧低著頭暗自緊張,竟全然不曾意識到身旁那些避猶不及的目光。


    直到那趙大人開了口,冷冰冰的空氣也多出了幾分熱絡之後,他才敢抬起眉眼四處打量一番。四周的官員三三兩兩地作堆議論著,可仍是沒有誰的視線在自己這兒停頓過一刻。周正不免有些惶惑,這些大人們是還不認得自己麽?可他們為何不曾好奇今日這朝堂上平白無故多出一人?況且,怎麽說自己都是有功之臣!還是說……這趙大人打算將功勞獨吞了,於是索性將自己完全撇開呢?


    他略略踮起腳,想探頭瞧一瞧趙大人的神色,可透過人叢卻隻能看見藏青色的背影。元城並未轉過身來尋他,而他的疑慮也是一層深過一層。若趙大人慾獨自邀功,大可讓他待在客棧,不必來上朝。既來之,那安有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之理?


    “愛卿所言極是!這杜家父子既已歸案,不若交與刑部早做裁決。”天子朗聲一言,階下皆俯首稱是。“屆時論功行賞之事還有勞趙大人了。”


    “此乃微臣之幸!微臣定會秉公處理!”元城聲調高昂,可神色卻很是平靜。


    就像是波濤洶湧來臨前的死寂。


    “此案發生在聊城地界,聊城的官員想必也出了不少力吧?”皇上的話不緊不慢,可拖長的尾音中似包含著些許深意。他麵含笑意,眉宇卻蹙起,仿佛在等待一個呼之欲出的回應。


    “啟稟皇上,聊城巡撫黃周正大人在此次查案緝捕過程□□不可沒!”元城拱手而揖,言罷便轉過身去,麵向人群的背後。隨著元城這一轉,殿上的官員們紛紛側身而立,視線後移,最終完全匯集於角落中那麵色蒼白的聊城巡撫身上。這齊刷刷的眼神裏,未有嫉妒也未有不屑,看似呆板無光,可不知為何,周正卻覺得直犯怵。


    “黃大人安在?”禦前總管細長的聲調在殿中迴轉。


    周正聞之,便忙不迭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踉蹌幾步,然後掀起下擺、“撲通”一下跪於元城身旁,麵朝皇上卻不敢抬頭,嗓子隻覺無比幹澀,卻還掙紮著開口應道:“微臣黃周正叩見皇上!”


    “黃大人,這回幹得不錯啊。”


    周正隻覺心頭狂跳,神思淩亂得已難以自持。皇上這是要獎賞自己了嗎?那自己是不是該多說幾句表表功呢?可又該說什麽呢?萬一說多了是否會被恥笑甚至觸怒聖顏呢?而且,方才那句話中怎麽仿佛已經有那麽一絲嘲諷之味了?


    大殿裏寂寂無聲,而跪倒在地之人隻覺這思考的片刻仿佛如半世般漫長。他努力地吞咽著口水,似欲把嗓子潤得舒適些,可一開口,卻還是那緊巴巴的幹澀言語:“謝……謝主隆恩!”


    “哎呀黃大人,皇上的話還沒說完呢,您別先忙著謝恩吶!”這話雖是向著周正說的,可台階下那老太監的眼神卻始終諂媚地向著坐在正中之位的天子。皇上也不瞧著他,隻是極微弱地點了下頭。於是,那總管大人便揚手招來了一個捧著小方匣的侍衛,然後將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周正的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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