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竟這般卑鄙!”想起沈時平平日裏那道貌岸然的模樣,常秋不禁搖頭苦笑,“爹就是因此而敗的?”


    “非也。”寅君眯縫起眼,沉默半日,方才淡淡開口,“事發之後我和承英就整日守在鋪子裏,白天由我看著,夜裏便是他帶著人整宿不合眼地巡查。碎米是再進不來了,可光是退賠也傷了不少元氣。即便大多鄉親看在我麵子上願既往不咎,不過最終仍是花了約莫三個月,才讓鋪子恢復了舊日的生氣。”


    “既然如此,那爹究竟因何而敗?”


    “因何而敗?我雖出師不利,後程卻也奮起直追。本該是勝負難料之局,不料在最後一月,城北鋪子卻忽接下了一筆上千斤的大單。”寅君悶哼一聲,滿臉不屑,“下單的主兒不是他人,正是那大運商沈家的嫡派酒樓。”


    ☆、審判(2)


    在白花花的銀子之下,年少氣盛的杜寅君終是徹徹底底敗下陣來。他原很是懊喪,想背起鋪蓋一走了之,可臨行前卻被師傅攔了下來。


    狹小的隔間裏,帳本書籍堆放得整整齊齊。木質的古舊家具早已黯然無光,也道不出幾分氣派。幾日來,梁掌櫃每每回到這間伴了自己一生的小隔間時,總覺得這是對自己莫大的嘲諷。勤儉了一輩子,末了卻還是因五鬥米而折了腰,半點由不得人。


    “師傅,我知道您會傷心,可是寅君去意已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為沈時平那卑鄙小人賣命——”


    “你想走便走罷。這鋪子原就是給時平的,縱然這回贏的是你,師傅怕也無法兌現承諾。好在他也終爭了口氣,沒讓師傅自打耳光下不來台呢。”梁掌櫃背對著年少的寅君,言語間一片雲淡風輕,似沒有半分痛心惋惜之意。


    可寅君卻訝得連連退步,幾乎要認為師傅是不是被什麽奇怪的東西附了身。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該奪門而逃,還是趕緊去找盆涼水來,把自己從頭到腳澆個透,好讓自己早點兒從這詭異的氣氛裏清醒過來。


    “師傅……”


    梁掌櫃扶著桌角蹣跚地轉過身來,望向寅君的眼眸之中已有些渾濁之色。縱然風光一世,卻仍逃不脫風燭殘年。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人高馬大,聰敏周全,待人亦是寬厚懇切,怎麽瞧都是接手米行的不二人選。若是沒有那沈府,一切將會多麽順理成章啊!隻可惜拿人手短,我梁某人終究還是膽小怕事之徒……


    “師傅非但不留你,反倒盼著你走。倘若你決定安於時平之下,師傅才真揪心呢。哈哈哈!”掌櫃那爽朗的笑聲終是驅走了寅君心裏的霧霾,他忽然明白了師傅的心意。


    十載磨礪,一朝出師。師傅尚有難言之隱,可我杜寅君卻無所畏懼。沈時平你可別得意太早,我們之間的勝負遠未分出,這對壘怕是要持續一輩子呢!


    “師傅請放心,徒弟絕不會輕易認輸!”少年不識愁滋味,隻曉得信誓旦旦地拍胸脯。


    掌櫃卻微笑著搖了搖頭:“沈家有錢有勢,你卻兩手空空,欲與之匹敵談何容易。這天下絕不是光憑一身力氣便能掌控的。”他隨意扯了張紙,蘸了點兒墨潦草地寫下了幾行字,寫完後未等全幹,便將紙折了兩折,塞進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信封,然後顫顫地將它遞入了寅君之手,“若你決心同沈家一較高下,這信封中的東西定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你隻願安穩度日,平靜一生,那麽最好一出這門便將它全部撕碎,瞧都不必瞧上一眼。”


    寅君隻覺手上這信封忽成了燙手山芋,可他卻還不想丟,隻是滿心好奇:“師傅,這裏頭究竟是……”


    掌櫃招了招手,示意少年附耳:“這是一件極危險之物,用得好可一夜富貴,用不好早晚身陷囹圄。若想火中取栗,人脈、勇氣、膽略、急智缺一不可,不然,稍有鬆怠便將萬劫不復。寅君,你可得想清楚了啊……”


    那紙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姓和住所,以及一句言簡意賅的勸警:全無回頭路。


    不久之後,沈時平便順理成章地接下了梁掌櫃的班,成了城中最具名的米行之主。自此,有了大運商沈府的傾力扶持,再加上沈時平逐利時那股狡黠勁兒,鋪子的生意很快便蒸蒸日上,不消多時便壟斷全城。幾年後,梁掌櫃駕鶴西去,而這米行亦從此換了名頭。


    從此世間無梁記,天下糧倉盡屬沈。


    若不是捲土重來的杜寅君,沈時平那隻需臥枕便可數錢的清秋大夢怕是再不會醒。忽如一夜春風般,城中上下竟都成了杜記的客。杜記之糧顆粒飽滿、品種齊全、價格公道,再加上一些記性頗好的老鄉親們一瞧見櫃檯之後那雙晶亮的眼,便想起了當年梁記那個討人喜歡的憨厚學徒,一時間,被沈記的小算盤壓得怨聲載道的人們紛紛奔走相告,而未過多久,這個才方興起的米行便在那彈丸小城紮了根、萌了芽。


    沈時平想破腦袋也未想明白,這個當初兩手空空而去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幾載間累積了如此之深的底蘊。縱使他在梁掌櫃手下學得再精,可這米行絕不是想開便能開的。倘若真這麽容易,自己又何必千方百計頂下樑記的招牌呢?時平並不傻,他很快便料到其中必有貓膩,定是掌櫃傳了他什麽秘技,於是暗暗派人去探查找尋。隻是他未曾料到,自己這一探便是二十餘年,這一交手便是一生宿命。


    “回頭想想,若當年自己不曾這般輕狂、而非要在那沈時平麵前現眼的話,今日怕也不會遭此劫難。明知他恨我入骨,明知自己這營生見不得光,竟還自以為是地在他的地盤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地自視風光。”寅君口角流涎,言辭漸漸含混不清,手也再舉不起酒壺,隻是四仰八叉地歪在桌旁,“而且……而且……我這蠢蛋竟把宅子就建在他家邊上……結果……礙了一輩子眼……還……還害了……你們……”


    你們?誰們?我們?


    沉重的鼾聲終代替了喃喃的囁嚅之語。除此之外,四周靜得瘮人,隻聞得沿著桌腳慢慢滴落的酒水之聲。瞧著眼前一片狼藉,常秋隻覺頭疼得很,他想就這般昏昏沉沉地倒下去,從此再也不醒,再也不想任何事、任何人。


    窄窄的一彎新月高懸於蒼穹,銀光清冷。那雙明亮的眸終漸漸失卻了神采,隻是怔怔呆望著深不見底的夜幕。而男子的腦海中,卻淩亂地閃現著年少時那些青稚麵龐。


    那一年,緊鄰的大門裏有一個明眸皓齒、笑起來甜若蜜橘的女孩兒,他們明知彼此的父親水火不容,卻因少年們相仿的天性而愈行愈近。那一年,男孩兒會為了在女孩兒眼前奪目一回而挑燈夜讀,也會拿自己的親妹妹說笑逗趣隻是為博女孩兒一笑。那一年,女孩兒曾因膽怯怕生而佯裝傲慢,卻也會在被爹訓斥後仍義無反顧地待在男孩兒身邊展盡歡顏。他們似一對小盟友,任憑長者間鬥得血雨腥風,彼此卻無知無畏地並肩長大。


    直到有一日,女孩兒出落成了這城中最水靈的花朵兒,可是,她望穿秋水、翹首而待,卻還是未能等來這城中最倜儻的公子,未能等來他騎著駿馬迎她坐進他的紅轎,成為這世間最美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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