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元城閉上眼,清雅的花香漸漸滲入心脾,微風輕拂,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明眸皓齒,率性嬌俏,眸中泛著熠熠的神采,指尖勾出醉人的旋律。她這麽美這麽真地看著自己,而自己仿佛又聽見了那清脆的呼喚:“元城哥哥,我彈得好聽嗎?”


    琴音漸止。


    可他卻手忙腳亂地扯開了沉沉的大門,然後踉踉蹌蹌地向那琴聲傳來的方向跑去。素頎,是你嗎?這麽多年了,今日,你終於願意原諒我了嗎?


    畫扇幾乎絕望了。彈了半日卻未見任何動靜,平日裏這會兒他早該出門散步了,可今日愣是沒聽見那朱紅色大門被推開的沉悶響聲。是自己剛好選到了他難得不出門的日子,還是他根本就不願意想起娘,於是索性避而不見呢?畫扇垂下眼簾,伸出手又撫了撫琴邊已快褪盡的雕花,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難道,是該放棄麽?


    她剛想把琴放進包袱轉身離開,卻聽見身後的門急急地響了起來,一轉頭,便瞧見那位趙大人向著自己的方位匆匆走來,隻是他的眼神還在四處顧盼。


    沒有素頎。怎麽可能是素頎。元城掏出手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苦笑了下,步履蹣跚著意欲回府,卻忽瞧見一個身形瘦小的姑娘立在身側,手中抱著一把黯然無光的舊琴,定定地瞧著自己。這姑娘年紀尚小,可絕不是什麽傾城佳人,勉強隻算得上清秀;眼睛不大,靈氣倒是有幾分。麵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不知為何,這麵龐看起來總有種難以名狀的親切感。難道方才這“流亭”會是她所奏?


    “姑娘,剛才可是你在這兒奏曲?”元城笑意盈盈,和藹親切。


    畫扇隻是點頭,一句話都不說,仍舊是這麽定定地瞧著眼前這位大人,仿佛想將他仔仔細細地看個透澈。他的身材雖稱不上偉岸,可舉手投足間也自是沉穩氣派、氣宇軒昂;麵貌雖稱不上俊楚,可聚光的眼中卻透著機智和幹練。瞧著瞧著畫扇竟不禁笑了起來,小時候幾番怨過為何自己沒有娘和淩姨的那般美貌,今日可算是找到了根源。


    畫扇的神色讓元城有些不明就裏,可他仍溫和地問道:“可否冒昧地問一句,姑娘的琴藝是師從何人?”


    畫扇莞爾:“大人可曾記得宛淩小姐?”


    他自是記得那個叫作宛淩的姑娘。她是素頎的妹妹,長得同她姐姐一般甜美可人,隻是相對於素頎的活潑自在,宛淩卻是溫柔可親,偶爾還有些羞怯。既是宛淩所教,那會彈這首曲便是再平常不過了。元城自覺自作多情,麵上便有些訕訕,可仍禮貌地問候了一句:“宛淩姑娘還好嗎?也有多年未曾見過她們姐妹倆了。”


    畫扇的麵色卻沉了下來:“她們……都過世多年了。”


    “什麽?過世多年?你是說她們……都死了?”元城大驚,他一把拽住畫扇的手臂,直直地盯著她的眼,雙眉霎時擰到了一塊兒,麵上滿是急切,“你說的是宛淩,還有……素頎嗎?”


    畫扇對著那眼凝視了好一會兒,終於確信這是真心實意的急切和不安,然後才垂下目幽幽開口:“是的,大人。淩姨四年前因久治不愈的傷寒侵體過世。而娘,自上一回見過您後便一病不起,在我五歲那年就撒手人寰了。”


    嗬嗬,嗬嗬。元城頹然放開了畫扇的衣袖,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兩步,目光離散而無神。這個丫頭竟然說素頎死了!怎麽可能呢?我憑什麽相信她?就憑她彈了曲“流亭”嗎?不會的,她一定在騙我。那年素頎尋到京城來,明明是那麽嫵媚那麽健康的模樣。當時她無比熱切地望著自己,笑靨如花地宣布道,她為自己生了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還調皮地說,“沒想到吧”。可是自己竟負了她……一想到那日素頎含淚離去的身影竟是天人兩隔的永別,元城顫抖著手捂起了眼,指縫間滲出了晶瑩的淚。


    畫扇未言,隻是安靜地遞上了自己手絹。元城也不推託,順手便接了過來按了眼,仿佛一切順理成章。半刻後,他的情緒終漸漸平復了下來。


    而元城這才想起這姑娘方才的言辭中另一處驚人之語。“淩姨”和……“娘”?元城抬起眼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細細打量了半日,方開口問道:“方才你可說,素頎是你娘?”


    畫扇點頭。


    “那你爹是?”


    畫扇微微欠身:“大人,您說呢?”


    “敢問姑娘芳齡?”


    “十七。”此刻,女子平靜得很,她不知元城對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方才他的真情流露,足以讓自己心有安慰,這一趟京城算是沒有白來。


    也許正是這份大方和淡然讓元城對眼前的女子陡增好感,不急切也不躲閃的態度使得元城很願意相信她的所言。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的眉眼,她的麵龐,還有她手中的琴,沉吟半日,豁然開朗。怪不得自己一眼便覺得這姑娘親切,原來她的相貌和自己竟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請問姑娘該如何稱呼?”


    “民女叫作畫扇。”


    “好,畫扇,有趣的名字。”元城慈愛地看著麵前的女子,輕攬著她的肩,邊引著她向府邸走去,邊溫和地說道,“來,跟爹回家,咱慢慢聊。”


    ☆、強娶(1)


    三日後,齊府輔廳。


    儀清匆匆踏入門來,一言不發,隻是捏著帕子抹淚。雅安已經病了半月有餘,本以為隻是普通的風寒,可這麽多日來總不見好,近幾天更是嚴重了些,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了。西廂房中日夜全是熏人的藥氣,身處其中的雅安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兒去。這麽看下來,儀清覺得她今日的氣色又比前兩日差了些。


    而想到女兒那乖巧柔弱的眼神,為娘的更是心痛不已。方才雅安還在問哥哥的病可好些了,自己隻能哄著說已經好了。本還怕她會埋怨兄長不來瞧著,可她隻是搖著頭說,“之前都怪自己把病氣過給了哥哥,所以這回千萬不要哥哥再來看了。隻要知道他好了自己便也安心了”。聽見這話,儀清隻得拚命忍住淚,勉強笑著,輕撫雅安的額頭。待看完了離開了,才敢咬著唇低聲啜泣。


    若是讓雅安知道洛生是因為進了大牢才沒來瞧她,這丫頭的病必得更重幾分。要不是她如此乖巧,我們怎可輕易瞞住?想到這兒,儀清又舉起手絹拭起了淚水。也不知洛生那兒怎麽樣了。


    三日前,黃奇甫帶著十幾名衙役氣勢洶洶地衝進齊府,二話沒說便把洛生從病床上提起來,連拖帶拽地押走了。儀清在後追也不是,罵也不是,隻能撲在中致的懷裏嚎啕大哭,難以自持。


    而中致拿著那張黃奇甫扔下的“拘捕狀”,手亦在不停地顫抖:“齊氏洛生,身負恩澤居要職,卻勾結疑犯劫走要證,罪行惡劣,品格敗壞。現捉拿歸案,羈押入牢,且待日後再審。”狀令最下方是巡撫黃周正那龍飛鳳舞的批示。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可偏生自己又無能為力,隻能任憑夫人落淚,家中不安,自己亦萬分不忍。直到今日,好容易尋得準許去牢內探視時,方才聽洛生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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