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麵上沒有爭鬥的痕跡,屋內的桌子上依然散落著筆記。興許,已不如先前那般多。而且,散落在椅子間的那幾隻箱子也已不見。看來,是有人進行了一次差強人意的清理。也許,有人會隨時回來。


    夏洛特關上燈,轉身離開。走過先前毆打的地方時,她在牆上看到了噴濺的血跡。睡著前堵在喉嚨中的那種想哭的感覺再次升騰起來,攫住了她的喉嚨。她努力控製淚水,在想自己的哥哥是否還活著。她恍然又看到了那一頭白髮的男子,正站在那兒,帶著沖天的怒火不停地踢啊踢。此刻,這個世界上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匆匆穿過漆黑的倉庫,朝閃閃發光的無人機走了過去。她剛從噩夢中驚醒便被拋進了一個令人肝膽皆顫的世界,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形影相弔。


    無人機上的燈光灑在地麵上,照出了一扇房門。


    也不完全是一個人。


    夏洛特讓自己冷靜下來,將手探進控製麵板,把無人機的頭燈關上。她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帆布,不能再出任何紕漏了,必須做好隨時會有人來的準備。打開手電筒,她來到那扇門前,隨即停了下來,轉身去拿工具包。此刻,在她的日程上,那無人機的問題已經被遠遠地拋到了後麵。身上有了工具和手電筒,她匆匆越過工房,來到大廳另外一頭,進了飛行控製室。對麵牆壁前的工作檯上依然擺放著幾周前剛剛組裝完成的那台無線電,已能用上。她和哥哥曾用它聽過那些遙遠世界中的交談。興許,還能找出發送聲音的法子。她摩挲著哥哥留給她的那些備用配件,尋找著,即便是什麽也找不到,她也還可以聽。興許,她能聽到他們都對他幹了什麽;興許,她還能夠聽到他的聲音——抑或,接觸到另外一個靈魂。


    31 第一地堡


    每咳上一聲,唐納德的肋骨上都猶如爆裂了上千塊彈片,撕扯著他的肺,一陣陣劇痛猶如潮汐,沿著脊柱湧上去。他深知,這一切正活生生地發生在他的體內,這些由骨頭殘渣和斷裂神經所組成的炸彈正在爆炸。肺部那火燒火燎的疼痛以及喉嚨的燒灼感已是微不足道,幾乎感覺不到,同他那青紫、斷裂的肋骨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昨日的苦痛,已成為今日一種令人不舍的歡愉。


    他躺在簡易床上,流著血,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已經放棄了逃跑的念頭。門上裝有警報裝置,天花板上的管道也無處可去。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是在行政層,興許是在安保區,也有可能是住宅區;要不,就是在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區域。外麵的走廊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此時想必已是子夜。上去砸門,他的肋骨會受不了,而大喊大叫,則對他的喉嚨太過於殘忍。不過,最令他痛苦的,莫過於念及自己連累了妹妹,不知她將麵臨什麽樣的悲慘命運。等到警衛或是瑟曼回來,他便該告訴他們她正在下麵,並祈求他們大發慈悲。一直以來,她就像是瑟曼的女兒,而將她喚醒這事,所有的錯都應該由唐納德自己來承受。瑟曼會明白這一點的。他會將她放回她原本應該睡覺的地方,直到他們的結局到來。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幾個小時過去了——遍體鱗傷、疼痛難熬的幾個小時。唐納德掙紮著翻了一個身,輾轉難眠。在這猶如活死人墓的地方,晝與夜愈發難以分辨。體溫漸漸升高,一滴不安分的汗珠已經滑落下來。之所以會流汗,恐怕更多是因為悔恨和恐懼,而非發炎。噩夢連連,當中全是烈焰熊熊的冷凍棺,冰、火與塵埃相互交織,血肉漸漸融化,白骨變成了灰燼。


    再次醒來時,他又做了一個夢:一片廣袤的大海,一個淒冷的夜晚。一艘船,正在他腳下漸漸下沉。洪波肆虐,甲板噤若寒蟬。唐納德的雙手被凍在舵輪上麵,口鼻中呼出來的都是謊言所凝結而成的白霧。波濤舔舐著船舷,他的旗艦正在越沉越深。周圍滿是燃燒著的救生艇。艇中的婦孺被烈焰吞噬,被吞噬在那些猶如冷凍棺一般原本便註定到不了岸的救生艇中,慘叫聲響徹天地。


    此刻,唐納德看到了那副景象,清醒著,喘息著,咳嗽著,冷汗涔涔,猶如在夢中。他記得自己曾經想過,將所有的女人都隔絕起來,男人們便沒什麽可爭鬥的了。但事實剛好相反,這樣做反而讓那些餘下的人有了奮鬥的方向,有了可拯救之人。正是因為她們,男人們才會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辛勞,睡過這些漆黑的夜晚,做著同一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


    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咳了一口血出來。有了可拯救之人。愚蠢的人們,還有他助紂為虐所建的這些愚蠢的地堡,以及那些以為事情需要挽救的愚不可及的想法。人類和星球,原本都應該有自己的存在方式。人類滅絕的權利,這便是生命的奧義:走向滅亡。唯有這樣,才能為後來者讓出地方。可某些人偏要逆天而行,非法無性繁殖,進行納米治療,生產備用器官以及冷凍棺。始作俑者,便是這些人。


    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預示著吃食已到,也是連番噩夢、思緒如潮、夜不能寐以及遍體傷痛等諸多痛苦暫時告一段落的信號。想必是早餐,因為他餓了。這也就是說,他已熬過了絕大部分的夜。他期待著前來的,能是上次給他送飯的那名警衛,但門打開一條縫後,現身出來的卻是瑟曼。隻見一名身穿銀色警衛製服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後,一臉鐵青。瑟曼獨自走了進來,關上房門,想必篤定唐納德對自己已不會再有任何威脅。與前一天相比,他看起來好了許多,氣色也恢復了不少。興許,是因為醒來日久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因為血液中又被注入了大量的自我修復細胞。


    “你要把我關在這兒多久?”唐納德坐起身來問道。他的聲音,沙啞而又遙遠,聽起來像是秋天的落葉。


    “不久了。”瑟曼說。這名老人將床下的一隻箱子拖出來,坐了上去,細細地打量起了唐納德。“你隻有幾天的活頭了。”


    “是醫療診斷結果,還是判決?”


    瑟曼抬了抬一條眉毛:“都有。要是我們把你扔在這兒,不為你治療,那你所吸進去的每一口氣都會讓你死得更快一些。不過,我們還是給你治了。”


    “老天是不會讓你把我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


    瑟曼似乎想了想,說:“我也想過就讓你死在這兒。我知道你所承受的痛苦。我可以把你治好,也可以讓你就這樣慢慢死去,但對於這兩者,我都沒什麽興趣。”


    唐納德試著笑了笑,但痛苦難當。他拿起托盤上的水杯,啜了一口。等到他放下杯子時,一絲粉紅的血跡已經呈螺旋狀漂在水杯裏。


    “你上一次輪值,一直很忙啊,”瑟曼說,“有無人機和炸彈失蹤了。為了把你這些伎倆串聯起來,我們甚至喚醒了最近才進入冰凍的幾個人。你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險嗎?”


    瑟曼的聲音中似乎有著比憤怒更加糟糕的東西。開始時,唐納德有些拿不準那究竟是什麽。不是失望,也不是憤怒——他的憤怒,早已通過靴子發泄殆盡了。那是一種經過刻意壓製的情感,像是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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