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樣?”沉默著又拐了兩道彎後,她問盧卡斯。


    “還好,”他說,“隻是在想咱們抬的會是什麽,你知道嗎?盒子裏的東西。”


    原來他也找到了同樣一片黑暗。


    “你覺得這並不是什麽好主意?”她問。


    他沒有回答,隻是做了一個動作,不知道是在聳肩還是隻是調整了一下雙手的抓握姿勢。


    他們又經過一個平台。尼爾森和蘇菲亞已經將幾扇門封了起來,但人們的臉依然貼在一麵髒兮兮的玻璃後麵。茱麗葉看到一名衰邁的老嫗,正將一個亮晶晶的十字架貼在玻璃之上。見她出現,那老嫗摸了摸十字架,吻了一口,令茱麗葉不由得想起了溫德爾神父所說的她正給地堡帶來恐懼而非希望的話。“希望”隻能是他和教堂才能提供的東西,而且還藏在一個死後才能到達的地方;恐懼源於改變這個世界的機會,無論將其變得更好,或是更壞。


    她一直等到兩人來到平台下麵,這才開了口:“嘿,盧克?”


    “怎麽了?”


    “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咱們走了之後,會是什麽樣子?”


    “我知道咱們會是什麽樣,”他說,“咱們會被塗上一層黃油,給玉米棒當配菜。”


    他被自己的笑話逗得笑了起來。


    “我是認真的。你覺得咱們的靈魂會不會與白雲同在,找到一處更好的地方?”


    他的笑聲停了下來。“不會,”久久的沉默過後,他說道,“我覺得咱們隻會灰飛煙滅,什麽都不是。”


    他們轉了一個彎,又下了一個平台,以防萬一又有一扇門被封了起來。寂靜的樓梯井當中,隻剩下了他們的聲音在迴蕩。


    “困擾我的倒不是有一天我不在這兒了,”過了一會兒,盧卡斯說道,“我也不介意一百年前我不曾出現在這兒。我想死亡應該大致就是這麽一回事。從現在算起,我一百年後的生活,同一百年前不會有什麽兩樣。”


    再一次,他不知是聳了聳肩還是調整了一下雙臂,很難說清楚。


    “我告訴你什麽才會永恆。”他回過頭來,以確保她能聽清。茱麗葉準備好了聽他說出諸如“愛”這樣平淡無奇的答案,或是“你的砂鍋”這樣毫不搞笑的笑話來。


    “咱們的抉擇。”他說。


    “可以停一會兒嗎?”茱麗葉問。脖子上同腰帶摩擦過的地方開始火燒火燎地痛了起來。她將箱子這頭放到了台階上,而盧卡斯則抬著他那一頭,好保持平衡。她檢查了一下腰帶上的結,轉到另外一側,換了一隻肩膀。“對不起——‘咱們的抉擇’?”她被他搞糊塗了。


    盧卡斯轉過頭來直麵著她:“對,咱們的行為,你知道嗎?它們才會永恆。咱們做的不管是什麽,都會成為既定事實,覆水難收。”


    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他說這話時聲音中帶著一股深沉的蒼涼。那箱子就那樣擱在他的膝蓋上,茱麗葉被他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答案深深打動了。這裏邊似乎隱藏著某種哲理,但她一時又抓不住它。“再跟我講講。”她說。她將腰帶套在另外一隻肩膀上,做好了再次抬起的準備。盧卡斯將一隻手搭在欄杆上,似乎還想在這兒再休息一會兒。


    “我的意思是,地球圍繞著太陽轉,對嗎?”


    “那是你自己的理論。”她笑道。


    “嗬嗬,它確實就是。‘遺贈’和第一地堡中的那個人都是這麽說的。”


    茱麗葉揶揄說,自己不知道這二者當中到底還有沒有值得信任的一方。盧卡斯沒理會她,接著說道:


    “這也就是說,咱們並不是在一個地方固定不動的。相反,咱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都會在外麵留下一條軌跡,一個充滿了抉擇的大圓圈。咱們的每一次行動——”


    “和錯誤。”


    他點了點頭,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還有咱們的每一個錯誤。不過,當然也包括咱們所做的每一件好事。它們全都是不朽的,咱們留下的所有點點滴滴。即便是沒人看到也沒人記得,那也沒關係。那條軌跡,它記載著所有的過往,咱們所做的每一件事以及每一次抉擇。過去才是永恆的,永遠不會改變。”


    “讓你不敢犯錯。”茱麗葉說著,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所擁有的那些時光,不知道此刻他們正抬著的這個箱子會不會又是一個錯誤。她恍然看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圈碩大的虛空當中,同父親冷戰,失去了愛人,出去清洗鏡頭……一路走來,傷痕累累,就如行走在這螺旋梯上一般,隻是每一腳踩下去,都會印上斑斑血痕。


    而這血跡將永遠也無法洗刷幹淨。這正是盧卡斯這一席話的真正含義。她永永遠遠地傷害了自己的父親。難道隻能這樣表述?永遠完成時,一種不朽的時態,一種新的語法規則。永遠害死了自己的朋友;永遠有一個夭折的弟弟和自殺的母親;永遠接受了該死的保安官一職。


    覆水難收。道歉無門可入,它們不過是錯誤的自白,而且通常都是在兩人之間。


    “你還好嗎?”盧卡斯問,“準備好繼續走了嗎?”


    可她知道,他問的並不是她的胳膊還酸不酸痛。他一直都有洞悉她隱憂的能力。他的目光太過犀利,哪怕是最細微的傷痕,也難逃他的法眼。


    “我還好。”她撒了謊。巡視著自己的過去,她試圖找出一些高尚,找出幾個未曾帶血的腳印,找出任何曾讓這世界更美好的作為。可她被放逐出去清潔鏡頭時,她拒絕了。永遠地拒絕了。她轉過了身,徑直離開了,於是,再也沒有機會,也沒有其他方式,再重新來過。


    尼爾森已經在防護衣實驗室等著他們了。他已經做好準備,換上了他的第二套防護服。茱麗葉穿出去的那套防護服以及在氣閘室內清潔時所用過的那兩套,都被留在了氣閘室內。唯有安裝在衣領內的那台無線電被留了下來。茱麗葉曾開玩笑說,它們同人一樣寶貴。尼爾森和蘇菲亞已將它安裝到了這套防護服中,而盧卡斯在大廳當中還有第三台無線電。


    箱子被放到了提前清理出來的一張操作台上,茱麗葉和盧卡斯都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胳膊。“你出去好不好?”她問盧卡斯。


    他點了點頭,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茱麗葉看得出來,他更願意留下來幫忙。他捏了捏她的胳膊,親了一下她的臉頰,這才起身離開,關上了房門。茱麗葉坐在她的簡易床上,擠進了另外一套防護服中,能夠聽到他和蘇菲亞正在用密封膠帶封門的聲響。頭上的通風孔已被套上了雙層過濾網。茱麗葉估計,小鐵盒內的氣體,遠比她放進十七號地堡中的要少——那種嚴峻的情況下,她還活了下來——可他們還是如臨大敵,就像是那小鐵盒中的空氣足夠殺死地堡中的每一個人一樣。這樣的防護措施,也是茱麗葉一再堅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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