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經意地看看他,他微笑著。


    “慎司是我和內人的兒子,”他語氣平靜.“他的問題就是我們夫妻的問題。迄今為止,我已經見識他做出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無數次了。真的是不計其數。對我們來說,已經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了,更何況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請問,你姑姑是怎樣一個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麽表達。“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堅強,像鋼鐵一樣堅強。正因為這樣,才撐到那麽大的歲數。”


    稻村德雄使用了“撐”這個字眼。


    “她長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搶著給她介紹相親對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親在林場搞木材批發,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聽父親說,原來家裏後院有一個倉庫,裏麵收藏著武士刀和盔甲之類的東西,每年隻有在拿出來曬的時候才能看到。還有放在箱子裏的長袖和服。我父親小時候曾披著和服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結果被大人狠狠罵了一頓。”


    他頗為懷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所有東西都付之一炬。那時候已經到了我父親那一代,很遺憾,我父親沒有做生意的天賦,即使當時沒發生戰爭,我父親也做不出什麽業績來。對不起,我扯遠了,是要談我姑姑的。”


    “你說她長得很漂亮。”


    “對,沒錯。開始打仗的時候,她就嫁人了。當時,她在山梨縣那一帶避難,她預言留在東京的親戚會在大空襲那天晚上被燒死。她婆婆並不相信,但空襲過後,果真在姑姑說的地方挖出了屍體。她婆家的人覺得她很可怕……災難從此開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戰爭剛結束,我姑姑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娘家,被迫離了婚。她當時三十多歲吧,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那個年紀的孩子,對大人說的話特別感興趣,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為那種……能力才離婚的嗎?”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說,不能把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像千裏眼一樣的媳婦留在家裏。我父親很生氣,在那個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著圍裙邊說道:“我父親氣急敗壞,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說有什麽辦法,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我姑姑不僅漂亮,個性也強,本來就和婆婆處得不愉快,所以空襲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藉口。”


    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來就這樣。


    “後來,我和姑姑重逢時,才聽她說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歲時就發現自己具有與眾不同的能力。但當時的社會,對女人來說是一個很不幸的時代,無論吃飯睡覺,都必須看家裏男人的臉色,活得很壓抑,根本不能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姑姑隻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裏,沒告訴任何人。結果,卻在空襲時爆發了——畢竟關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說出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親大吵一架後,躲進房裏大哭了一場。不久她就離家出走了,後來完全沒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歲,我們才重逢。那時候我已經結了婚,內人剛好懷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們是在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總站時,聽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這麽叫我,我回頭一看,發現姑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那時正好是現在這;,個時節,她穿著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認出了她。她瘦了很多,


    看起來有點疲憊。”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剛才還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叫你。’我也嚇了一跳。我們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將近一個小時,


    我還沒開口,姑姑竟然就對我說:‘你結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頭腦,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著說:“我光這麽說,你聽不懂吧?其實我本來在咖啡批發店工作,當時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辭掉工作,自己開店做生意。”


    “就開了現在這家店嗎?”


    “對,沒錯。當時我很驚訝,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問她:‘姑姑,你還是能那樣嗎?’姑姑笑著說:‘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我什麽都沒告訴她,她就說中了內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裏的孩子胎位不正。當時,內人正為這件事不安呢,最後還是剖腹生產的。”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塗了?這也難怪。我姑姑還說:‘阿德,你不能向那個叫石……石森的借錢,有附加條件的借款對你沒好處。即使再辛苦,寧可向銀行借,最後會有好結果的。我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個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說過,如果我要開店,他可以提供資金支援。當時,我邊走還邊煩惱著要不要接受他的資金支援。”


    我苦笑著問:“你有沒有跟他借?”


    “沒有。這件事我做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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