棟居被帶到會客室,屋內漂散著淡淡的香火味。棟居一邊道歉還晚了,一邊拿出《智惠子詩抄》。古館的遺孀奇怪地說:


    “啊呀,要是查案子有用的話就放在您那兒好了,還給我們也沒什麽用處。”


    “不,這是珍貴的遺物。”


    “隻會引起悲傷,丈夫的藏書全都贈送給圖書館了。”


    “很抱歉我又引起了您的悲傷,我這次來是想再打聽一下關於那位中國婦女的事,就是以前曾來了解過的那位翻譯。”


    “那件事還沒有解決嗎?”


    “遺憾得很,還在五裏雲霧中哪!根據掌握的情況看,您丈夫應該認識這位中國婦女。”


    “是不是因為她遺留的書中有我丈夫的作品?”


    “楊君裏……就是死去的這個中國婦女,我們認為她是看了您丈夫的作品,打聽到您丈夫的消息,才找他的。”


    “要是這樣的話,她應該到丈夫辦公的地方去找,出版社和文藝界知名人士一覽表上寫的都是辦公室的地址呀。”


    “夫人,您是否從您丈夫那裏聽到過楊君裏這個名字或者聽丈夫談起曾有戰爭時認識的中國朋友來拜訪過他呢?”


    “關於這些上次不是告訴您了嗎?楊什麽的名字沒有聽他講到過。”


    “是嗎,不過,也許您丈夫說過碰巧打聽到久別的某某朋友啦;或者偶然遇上什麽人啦?”


    “我丈夫不愛說話,也不同家裏人多講什麽。”寡婦露出明顯的厭煩表情。


    棟居想,她丈夫已經死了,我還幾次來查楊君裏同她丈夫的關係,這麽做很可能引起死者家屬的反感。正在這時,恰好門打開了,傳來年輕姑娘的聲音:“我回來啦!”


    “啊呀,正好女兒回來了,她說不定知道點什麽,她經常到父親辦公室去的。”寡婦說。看來她對棟居的調查感到不愉快。


    “嗬,令媛經常去他辦公室嗎?”


    “她的大學就在辦公室附近,智佐子,到這裏來一下。”


    聽到母親叫喊,女兒走進會客室,發現是已經認識的棟居,便向客人注目致禮。她是個活潑的當代姑娘,但父親過世不久,她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憂戚和哀傷。


    母親把棟居的提問重複了一遍,姑娘認真地回憶起來。


    “你能想起什麽來嗎?”看她認真思索的樣子,母親問道。


    “有過一次這樣的事:我放學順道去父親那裏,他破天荒給我沏了紅茶,茶裏還放了檸檬片。”


    “檸檬?您父親不是討厭檸檬的嗎?”


    “所以我也感到很奇怪,當時我問了父親,他欲答非答地說今天碰到了稀客,還連連說‘奇遇、奇遇’。”


    “他說過稀客的名字嗎?”棟居問。


    “父親說過後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我就沒有再問下去。”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那時後半學期的期終考試剛結束,是二月中旬。”二月中旬楊君裏還沒有訪日呢。


    “看到父親喝著檸檬茶專心回想的樣子,我就想這位久違重訪的客人一定同檸檬有什麽關係。”智佐子朝棟居撲閃著機敏的眸子。


    “不是說您父親見了檸檬會連想到屍體,看到檸檬茶就要揀出來扔掉的嗎?”棟居說著,看看寡婦,又看看姑娘。


    “不是說了嗎,檸檬悲歌使他連想到死亡,他不願意再提到戰爭中的那段經歷。”


    “可是那次為什麽喝檸檬茶呢?”


    “我認為父親並非絕對討厭檸檬。父親成天鑽在作品中,他大概看到檸檬悲歌後受到了啟發,才寫下了《深夜出殯》。他自己在作品中把檸檬和屍體聯繫起來,以後一看到檸檬當然要想到屍體啦!寫《深夜出殯》之前他並沒有說不喜歡檸檬呀。”


    “《深夜出殯》的結尾,有一句手術刀,割活體,又剖檸檬,這句話同作品有什麽關係?”


    “我認為在父親的筆下,檸檬象徵著死亡,通過用解剖活人的手術刀割檸檬這一情節,表達了醫生難以忍受的心情。父親常在一篇作品的結尾處寫上那種象徵性的俳句。”


    “的確是象徵性的俳句。”


    將裝飾在屍首邊的檸檬同解剖活人的手術刀結合在一起,這種描寫簡直就是俳句的圖解。棟居不是不知道作品末尾俳句的含義,但是他更注意檸檬。


    古館同久違的朋友奇遇後喝了檸檬茶,說不定早在寫《深夜出殯》之前他就“品嚐”這檸檬茶的“味兒”了。


    在井崎夫婦和楊君裏的眼中,檸檬代表了他們的孩子,調換嬰兒時古館也在場,他應該知道檸檬的含義。以象徵一對夫婦和一個母親同孩子的檸檬、以及活人解剖(可能是從其他少年隊員中聽到的)為素材,寫出作品,這反映了古館作為一個作家,具有非凡的創作能力。


    現在可以作這樣的推論:古館“奇遇”稀客後喝的檸檬茶同《深夜出殯》中的檸檬不是一回事。


    不過,看成是一回事也可以,古館可以把作品中放在屍首邊的檸檬同作品問世前就“品”過味的那種檸檬結合起來。至於作品前就“品”過味的檸檬又象徵著什麽,這似乎可以象智佐子所說的那樣,要從父親奇遇的那個同檸檬有關係的人身上尋找答案。


    古館喝檸檬茶的時候,楊君裏還沒有來日本。那麽他奇遇的人會不會是井崎夫婦或者他們的“孩子”智惠子呢?但三十六年過去了,當年繈褓中的嬰兒今天突然出現,古館能認出來嗎?這麽說古館遇到的是井崎夫婦。一塊茶中的檸檬片又使棟居理出了線索。


    假設古館遇到的是井崎夫婦,那麽,他們為什麽要到古館辦公室那一帶去呢?如果井崎夫婦住在那一帶的話早就應該遇到古館了。棟居想起了一件尚未弄清的事:


    “您丈夫到外麵的辦公室寫作是從什麽時侯開始的?”


    “哦,已經有四、五年了吧。一來嫌家裏的書房小,二來當時在作家中風行走出自己家,在外麵另找地方寫作。他跟著也想學這個樣,說一個男人需要有獨自的空間。我看他大概想離開家屬行動可以自由些吧。”


    “那為什麽要在目黑區找辦公室呢?”


    “原先我們的家就在那一帶,後來那兒太擁擠了,才搬到這裏來,”


    古館原先就住在目黑區,這說明井崎夫婦是從其他地方到目黑區來的,他們是來幹什麽的呢?僅僅是偶然路過嗎?與此相比,楊君裏的來訪意圖就很清楚:她從小說集中知道了古館的地址,利用訪日的機會前來尋找她想見的那個人。從古館處打聽到那人的下落後,楊君裏就在五月三十日夜晚走訪了那人。並且,古館知道楊君裏要尋找的那個人的地址。


    楊君裏要尋找的日本人隻有一個,這就是在特設監獄中,為了活命而送給井崎夫婦的嬰兒。嬰兒小臉上的淚水早就幹了,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但在楊君裏的記憶中,她仍然是拚命抓著自己乳方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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