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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蔚清說的這位朋友姓從名蓉,年約四十,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不在意穿衣打扮,顯然和她不是一類人。


    起初,蘇沫不太適應這份新工作,從蓉對人對事要求頗多,稍不如意就咄咄逼人,給人極強的壓迫感。蘇沫好奇,這兩人如何能成為朋友。


    但是,她馬上就打消了這份好奇心。


    從蓉提到莫蔚清時,臉上的不屑顯而易見。可見莫蔚清嘴裏所說的“朋友”並不拿自己當朋友看待,頂多算作熟人的情份。


    從蓉還有個怪癖,無論蘇沫做什麽,她都愛跟在後麵瞧著,並且將她的一舉一動全部放在眼裏卻不置一辭。這種感覺讓蘇沫又回到學生時代,就像考試的時候遇著生題,監考老師卻站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盯著她寫答案,讓人心裏慎得慌。


    直到完工告辭的當口,從蓉才劈裏啪啦倒出對她的諸多不滿,一字一句闡述得極為細致,說到後來幾乎是拉著蘇沫把先前的家務活又從頭來過。這樣一攪合,原該晚上八點收工,蘇沫卻十點多才離開。


    到家以後,蘇沫覺著全身的骨頭像散開一樣,匆忙洗漱後倒在床上,眼睛一閉一睜又是新的一天來臨。


    自從接下這份兼職,她不得不每天提早起床。若是舅舅的廠子裏活多,她必定是第一個趕去上班,以此彌補白天工作時間的不足,如果廠裏比較清閑,她就準備好全家人的早餐,久而久之,大家也逐漸習慣她的付出。


    蘇沫覺得累,卻隻是覺得累而已,她並不認為旁人的日漸懶散有何問題,也不覺得從蓉的苛刻讓人厭惡。她依靠著他們養活自己和孩子,討得父母歡心,她應該對此心存感激。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雇主有權挑剔,何況是幫人照看孩子,這項工作更是容不得半點差池。


    從蓉對自己七歲的獨生子極為看重,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何時吃飯,何時吃水果喝牛奶,何時上床睡覺,甚至晚飯的葷素搭配油鹽含量都有標定。


    起初,蘇沫不免稍有異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也經曆對子女保護過度的階段,卻沒想,從蓉在這方麵甩了她好幾條街。


    從蓉對她小心翼翼發表的看法嗤之以鼻,她說:“這是我孩子,我有權讓他按照我認為健康的方式生活,能喝水就不要給果汁,吃的喝的最好不要有甜味,杜絕一切糖果巧克力,酸的就是酸的,苦的就是苦的,永遠不要讓甜味摻雜進去引發他吃糖的興趣。


    可是,當偶爾得到一點果汁作為獎賞的時候,那男孩的臉上露出一種癡迷不舍的表情,那是所有人都會擁有的,順從於自身軟弱和欲念時才會流露的表情。


    對這種養育方式,蘇沫打心眼裏不讚同: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出了玻璃城堡,他將發現你給予的並非全部,也許會被撲麵而來的誘惑衝昏頭腦,甚至喪失本來就很薄弱的自製力。


    蘇沫忽然想到自己,如果說愛情是果汁,那麽有些人就是沒喝夠果汁的孩子。


    她和佟瑞安相識於豆蔻,十年情感裏除了彼此再無他人。而激情總會退卻,現實的瑣碎一波波夾擊而上,他們根本無力抵抗,或者不願意抵抗。


    蘇沫對於失敗的過往從不刻意隱瞞,事實上她也無法隱瞞,如今的社會,人們在凡塵俗世裏練就一對火眼金睛,輕易洞悉他人的隱私。


    就在她將從蓉規定的那些個條條框框牢記於心的時候,從蓉也將她的人生經曆摸了大概。從蓉對此的評價是:“你真應該跟著莫蔚清好好學學。”


    蘇沫不解:“學什麽呢?”


    從蓉瞧她一副怔愣的模樣就樂:“學習她怎麽伺奉男人嘛。”


    蘇沫有點不高興:“我為什麽要學這個。”


    從蓉說話一針見血:“因為你弱勢。”


    蘇沫無法反駁,她如今正處於社會的底層,現實擺在眼前,還能說什麽?蘇沫不說話,隻能把所有的能量都釋放在勞作裏,起早貪黑,忙忙碌碌。


    從蓉的兒子對蘇沫不太喜歡,大概是嫌她穿得寒酸,和媽媽相距甚遠。孩童的社會是成人的縮影,他們的表達也更加直接。嫌貧愛富,注重外在,這是現實灌輸給他們的思想——窮,就是原罪。


    男孩不喜歡蘇沫去學校接他,他覺得丟人,逢人便給人介紹蘇沫:“她隻是我們家的小保姆,她不會開車,隻會做家務。”


    蘇沫當然不能和他一般見識,又不是自家孩子,所以也不會想著如何教育他。但是那男孩更加放肆,越來越沒禮貌,對她的嗬斥成了家常便飯,蘇沫終於忍不住生氣,將那男孩遠遠地拽到街上,說:“我現在就把你扔外麵,你什麽都沒有,你媽找不著你,你就沒飯吃,沒錢買衣服,買玩具,等著餓死,渴死,最後被那些叫花子卸掉胳膊,扔大馬路上乞討。你離開你媽,也是窮鬼一個,我窮,但是我還有能力賺錢,你能嗎?”


    那孩子大哭大罵,不依不饒,蘇沫狠下心,將他一人丟在街角,自己藏在隱蔽的位置偷偷瞧著,防他出事。


    男孩在天色漸黑人煙稀少的街上哭了好一會兒,心裏害怕,更加找不著回家的路。


    等蘇沫出來時,他就乖覺了。


    衝動之後,蘇沫開始後悔,孩子當然會把這事講給從蓉聽,蘇沫做好被人炒魷魚的準備。


    等了幾天,從蓉卻像沒事人一樣,仍向往常一樣該發脾氣發脾氣,該挑剔的時候照舊挑剔,卻對孩子的事隻字不提。


    男孩在蘇沫跟前越來越老實,兩人漸漸處好了,蘇沫開始輔導他做功課,周末帶他出門遊玩,或者教他如何省錢待人有禮。對於這些,從蓉依然不發表看法,隻更多地將孩子的事交由她打理。


    從蓉是當地一家電子公司的中層領導,業務繁忙,有時回來的晚,蘇沫便一直在她家待著,檢查作業、送孩子上床睡覺、講故事、做些家務,工時當然是超了,從蓉卻對加薪的事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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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沫不好意思多提要求,她心善,每每看見從蓉晚歸時一臉憔悴,又念及她和自己同是單身母親的處境,有些話到了嘴邊又給生生咽回去。


    這樣的日子越來越多,蘇沫覺得自己已經麻木,麻木到連體力透支,卻沒時間品嚐個中疲憊的滋味。


    她想起曾經有人這樣評價,那人說:蘇沫,你這樣的女性,抗打擊力差,忍耐力卻超強,所以你隻會被人欺負卻不會欺負別人。


    蘇沫越發自我厭惡。


    這天夜裏,從蓉再一次晚歸,這回卻不是忙於工作,而是和新交往的男友約會,等她春意盎然花枝招展的回了家,蘇沫正趴在孩子的小床邊打瞌睡。


    蘇沫看著從蓉,又想想自己,雖是一樣的處境,卻是不一樣的活法,她心裏頭一次忿忿不平。


    從蓉偏生沒心沒肺嘻嘻哈哈地推門進來,路過廚房時瞟了眼裏麵的抽油煙機:“咦,這個好像很久沒清洗了,上次鍾點工來我也忘了說,反正你還沒走,要不就把它擦擦?”


    已是深夜,蘇沫看著從蓉,她覺得從蓉不適合化妝,因為她看起來麵目可憎。


    可是蘇沫再一次發揮了自己的“特點”,她什麽也不說,轉身從壁櫥裏拿出清潔用具,開始擦洗布滿油膩的抽油煙機。


    她踩高伏低,整整忙碌了兩個小時,直到萬籟俱寂,自己精疲力竭,直到所有廚具煥然一新。


    她洗淨手,正要離開,又被人叫回來,從蓉難得發一回善心:“太晚了,我開車送你。”


    兩個女人坐在車裏,誰也不吭聲,快到了,從蓉才說了句:“蘇沫,其實我覺得你這人可塑性很強,關鍵在於你遇著什麽樣的人,有時候男人是容器,女人就是水,你呢,就是那種會隨著容器的形狀適時改變的女人。”


    蘇沫自嘲:“是的,我不是很有主見有原則的人,別人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所以隻能生活在別人影子裏。”


    從蓉看她一眼,沒給予肯定也沒否認,隔了會兒道:“孩子的事以後用不著你管了。”蘇沫吃了一驚,又聽她問:“你在你舅舅廠裏,他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蘇沫懶得瞞她,答了個大概。


    從蓉聽了一笑:“這麽點錢,他們當你是親戚還是包身工呢?這樣,你跟我進公司做事,錢雖然不多,但也用不著打兩份工。你是計算機本科畢業,進我們公司也算專業對口了,你覺得呢?”


    蘇沫心裏一驚一喜,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轉瞬又有些猶豫,不覺冒出一句:“這事我得先回去和我舅他們說說,過兩天給你答複行嗎?”


    從蓉嗤笑:“真老實,太老實了就是傻,要換別人早往高處飛了,”她接著感慨,“難怪你前夫變心,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你這人,平淡無味,如同雞肋,要換做我,早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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