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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隻飛蛾撲棱棱地往燈上躥,蘇沫立時驚醒,忙把手裏捏著那一頁翻過去,心裏有點窮途末路的焦灼。


    她試圖緩解,安慰自己:不如就在這裏捱著,雖說和當初的想法相去甚遠,至少是包吃包住薪水也比先前要好,時不時的舅舅還悄悄塞點錢,再找份周末的兼職做做,也能差不多……再怎樣,也不能灰頭土麵打道回府,不能讓那些人瞧見自己的落魄,那些人裏,特別是佟瑞安。


    窗外夜色如墨,熱浪稍退,蟲聲鳴鳴,南瞻市靠海,幾乎沒有冬天,日子便在這連綿夏季中流淌,逐漸褪了顏色。


    拋開經濟上的壓力,其餘方麵也還過得去。


    蘇家舅舅打理一家成衣作坊,他為人和善,少了幾分尋常生意人的奸詐,對誰都一副樂嗬嗬的菩薩臉,對老婆女兒如此,對親戚工人如此,對往來客戶更是如此。他是外鄉人,早年機緣巧合落腳此處,人在屋簷下氣勢也低了三分,數十年來磨去棱角,練就一身的忍勁和耐性,似乎和善得過了頭。


    蘇沫敬重這個舅舅,他和家鄉父母有著同樣的特質,不爭不搶,不咄咄逼人,隻行份內事,連同血緣關係,更帶來無形的親切感。


    偶爾一起出門吃飯,遇上熟人,人問蘇沫從哪裏來,舅舅便笑:“這才是我家大女兒,你沒見過,她從小在我老家過活,現在回來給我養老。”


    旁人將信將疑,卻讚:“您家老大的模樣真不錯,隨您。”


    舅媽一笑,連同蘇沫的兩個表妹,一家人其樂融融。


    蘇沫感激他們,至少那一刻,有人把她當至親,使她漂泊在外的心暖和起來。蘇沫幹起活來也就特別賣力,真正當做自己家的一份事業。


    隻是時間久了,真相也漸漸暴露,比如小工廠的財政和業務,她絕對沾不上邊,始終被人防著。蘇沫也不多想,她拿著那份薪水,隻求能對得起別人的付出,他們始終是在人生低穀的時候拉了她一把,他們不願做的,她去做就是了,隻求有活幹,不落人話柄。


    有兩次,舅媽當著工人的麵對她笑嗔:“瞧你這拚命三郎的勁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家剝削你了,你也該適當地歇歇,出去轉轉吧。”


    蘇沫平時不怎麽出門,因為出門就有花錢的時候,她恨不得賺一鋼g掰兩半地使,全省下來給父母孩子寄回去才好。但是她近來留了心,迫切地想找份兼職,就往市裏去得多些。


    在這方麵,蘇沫碰了幾次壁,她以前所學專業全是年輕人的天下,她又是畢婚族,婚後一心裝著老公孩子,自己隻在一所中學管管機房鑰匙就頗為滿足,專業技能早已跟不上發展。


    回想前塵種種,蘇沫心灰意冷,腳下步子轉了轉,進了街麵上一間家政服務中心,避開自己的本科學曆不提,隻說有做保姆和家政方麵的經驗,想找份周末的鍾點工。


    這回比以往順利,沒幾天,服務中心就給了消息,說有戶人家,女主人才有身孕,想請人打掃衛生偶爾去做個飯,還說那家經濟條件不錯,做得好不隻台麵上那些工資。


    那家在近郊,離舅舅的工廠不遠,下了班騎個車就能直接過去,蘇沫心裏高興了些。


    她臉皮薄,又讀了這麽些年的書,骨子裏多少帶著幾分清高,雖說以前也是在學校打雜,講出去卻好聽得多——中學老師。要是擱了頭幾年,怎麽也不會接手這種伺候人的活計,但如今人生地不熟,誰都不認識,無需顧及太多。


    舅舅和舅媽知道後卻不太樂意,舅媽沒有多說,舅舅卻道:“你好歹也是大學畢業,怎麽能去做那些事,不如再捱幾天,我找個機會,請人幫忙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


    鍾鳴年方二十五,個性直白,這會子忍不住反駁:“我同學研究生畢業大半年都找不著工作,再說現在有些做家政月嫂的,工資可不比小白領拿得少。”


    蘇沫連忙附和。


    舅媽抬眼剜了自家姑娘一眼:“以後你姐不在,你可要幫著買菜做飯。”


    鍾鳴大大咧咧道:“我做就我做,我又不是鍾聲,眼裏看不見事,油瓶子倒了也不扶,隻知道讀書。”


    舅媽說:“你能和你妹比嗎,她一個高考生,你要是有她一半出息,不用考試就能保送大學,我也情願好吃好喝供著你。你看看自己,高中畢業,在家待業了多少年了?”


    鍾鳴立馬不吭聲,隔了會兒才道:“我在廠子裏也不是閑人一個。”


    隔天,蘇沫去見工,高級住宅小區,女主人很年輕,靠在柔軟光滑的真皮沙發裏上下打量她,試用幾次後簽了合同。


    蘇沫做事仔細,廚藝不錯,話少,不討人嫌。


    女雇主莫蔚清性子冷,倒不算挑剔,隻是兩人都不怎麽說話,各做各的事。


    莫蔚清頂喜歡玩網遊,要麽穿著防護服對著台電腦,要麽坐在陽台上捧著ipad,偶爾外麵下雨,她也在陽台上待著,不常出門,似乎也沒什麽朋友。


    兩人一直這麽處著,多少有些怪異,蘇沫為人矜持,若是別人對她冷淡,她就絕不往前多邁半步,到後來卻是莫蔚清忍耐不住。


    蘇沫碰巧接到家裏的電話。


    蘇母在那邊說:“上星期你爸身體不好,我們送孩子去她爺爺奶奶家住幾天,佟瑞安也不來看看,後來在外麵遇著,清泉跑去叫爸爸,孩子他爸竟是懶得理的樣子。”


    蘇沫怔怔端著電話,連那邊何時掛斷也不知道。


    直到現在,聽到那人的名字,她仍心潮起伏,隻是他的臉孔在印象裏日益猙獰,她偶爾也會甩不脫那份猙獰,隻因念及曾經數年的溫情。


    蘇沫知道佟瑞安的意思,也因為孩子的事與他交涉過,希望他能抽時間陪陪女兒。


    佟瑞安當時答地直接:“離婚的時候已經給過你一筆錢,輿論的偏向又在你那邊,蘇沫你的要求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她氣得發抖,直接掛了電話,過了會兒,那人又打來,竟是向她道歉。佟瑞安說:“對不起,她剛才在旁邊。”


    蘇沫不由嗆了句:“你就這麽怕她?”


    佟瑞安隔了一會才答:“蘇沫,當初你要是有她一半厲害,我們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蘇沫一時哭笑不得。


    莫蔚清聽她在電話裏提到孩子,忍不住打聽她家裏情況。蘇沫一一說了,言語平淡,隻避開前夫出軌的話題。莫蔚清卻一副再明白不過的表情,幽幽歎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嘛。”


    蘇沫沒答話,埋頭擦地。


    數天一晃而過,蘇沫從沒見過這家的男主人,公寓裏也沒有男人的照片,隻有莫蔚清的一張單人黑白藝術照掛在客廳牆上,很大一幅,占了半麵牆壁,照片裏,莫蔚清比現在更年輕漂亮,身段好,眼神清澈。


    蘇沫推測,莫蔚清是某位有錢人的二房,接觸越多越發肯定這個結論。


    雖然過往的經曆,使她對小三二奶之流有種本能的排斥,但是現在她卻不願和錢作對,莫蔚清出手大方,說話直接不失和氣,漸漸地,蘇沫對她討厭不起來,所以又開始討厭自己。


    直到一天周末,莫蔚清無所事事地在網上閑逛,蘇沫正準備午飯,一切如常,忽聽外間有人掏鑰匙。


    莫蔚清立刻抬頭,一動不動盯著大門。


    隨後“砰”的一聲門被推開,蘇沫嚇了一跳,忙打廚房裏出來。


    門口堵著兩男人,一個攙著另一個,被攙著的那位明顯喝高了。


    蘇沫站在跟前不知所措,扭頭看了看莫蔚清,莫蔚清卻安生坐著,笑眯眯地打量那兩人,半晌才柔聲開口:“這一大早的,怎麽就喝成這樣了?”


    半醉的男人瞟了莫蔚清一眼,扭頭對同伴嘟囔:“讓你別把我往這兒送,我就知道她沒好話。”


    莫蔚清一點沒在意,招呼蘇沫:“你去扶扶。”


    蘇沫在圍裙上抹淨手,過去攙扶。


    男人微醺地瞄著她,毫不客氣地將一半重量壓在她肩上,忽而側頭湊近去聞,說:“好像是回鍋牛肉的味道。我不愛吃這菜,膩。去給弄點清粥和醋泡大蒜來。”


    這人身材高大,說話間酒味熱氣噴在她脖頸間。


    蘇沫原本已吃力,又聽他言行裏有戲弄的意思,躲也躲不開,頓時臉頰微紅,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莫蔚清神色平常,蘇沫卻隱隱聽她低哼一聲。


    倒是男人的同伴幫腔:“別介意,他喝多了就這樣。”


    蘇沫心裏好過了點,稍稍移開身子,側頭對那人禮貌地笑笑,忽覺這人眼熟,不禁又多瞧兩眼。


    那人卻極其平淡地移開視線,幽深的眼仁,如不能見底的河裏暗礁。


    她頓時想起來,心跳竟似快了數拍。


    半醉男人倒進沙發裏靠著,莫蔚清擰了塊濕毛巾貼過去幫他抹臉,那人神情享受,過一會睜開眼,衝著蘇沫一仰下巴:“去,把門口的鞋擦擦,”又對莫蔚清道,“請的什麽人,沒點眼力勁。”


    莫蔚清懶洋洋一笑:“我相人的眼光一直都不怎麽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人跟著笑起來,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頦兒,末了想起,這才招呼他的朋友過來坐。


    同伴早轉身走去門口,笑道:“假模假樣的,用不著跟我客氣,不妨礙你們兩公婆團聚。”他說話的當口,蘇沫正蹲下去給人擦鞋,鞋尖上濺滿了嘔吐的汙跡,酸臭氣味撲麵而至,一不留神,就有汙濁不堪的東西沾染指尖,蘇沫一陣反胃,強抑下幹嘔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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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那人的腳邁出去,筆挺的西褲,烏黑鋥亮的皮鞋,一晃而過。


    直到腳步聲漸遠,汽車發動,馬達聲響,她始終沒有抬頭去瞧,可是又忍不住幻想,似乎曾經的回眸一瞥再次發生過。


    這樣的幻想使她感到十分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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