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鏦急得近乎癲狂,突然,他大吼一聲:“地圖!”


    怎麽早沒想到?


    郭鏦直拍腦袋,從懷中摸出地圖,在幽暗的光線中拚命辨識——那條紅線。


    論莽替一定會朝金仙觀逃跑嗎?郭鏦不知道。一旦進入暗渠,論莽替就能從長安城的任意一個角落鑽出來。但是直覺告訴郭鏦,必須沿著紅線追擊!


    “跟我走!”


    他們瘋狂疾奔,僅一人高的地道中迴蕩著腳步、呼吸和心跳的聲音。每到一個路口,郭鏦便根據地圖判斷方向,然後繼續追趕。


    從金仙觀通往皇宮的地道,郭鏦聽說過很久了,真當置身其中時,仍然有種墮入噩夢一般的虛幻感覺。地圖他也曾經仔細地研習過,知道實際距離並不長,可為什麽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


    “血!”身邊的士兵驚呼。


    郭鏦也看到了,地上突然出現了綿亙的血跡,似乎是有人受傷了,被拖拽著向前。郭鏦退後半步,腳下又踢到了什麽凸起物。


    他驚恐地環顧四周,終於發現,這裏就是地圖上黑、紅二線的交接處!自己恰好站在一塊巨大的鑄鐵上,靴子觸碰到的是鐵門上的釘子。


    原來鐵門打開後,便整個地闔在地上了。


    盡管心急如焚,郭鏦還是情不自禁站定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恩怨凝聚之所,總會使人敬畏。今天,又有新一層的仇恨堆疊上去,壓迫至深,永世不得超脫。


    他的聲音變得冷靜:“跟著血跡追,快!”


    血跡越來越淡,似乎是血漸漸流幹了。又鑽過一係列曲折蜿蜒的狹窄地道,前方豁然開朗。


    “將軍快看,在那兒!”


    所有的火把一齊舉高,照亮了這個地下的洞窟。前方倒伏著兩個人。雖然郭鏦隻在二十年前論莽替被抓時見過他,但是立即便認出其中之一就是論莽替——那具躺倒在地仍然像一座小山般高聳的巨大身軀,頭上覆蓋著野獸皮毛似的濃髮。


    在論莽替身邊一步之外,還倒著一個人。臉朝下,身形又瘦又小,被論莽替一比簡直像個兒童。兩人的身上全都汙穢不堪,散發出陣陣血腥的惡臭,同樣一動不動。


    郭鏦邁步過去。


    “將軍小心!”


    “沒事,我看他們都死了吧?”


    話音未落,那個“兒童”從地上一躍而起,嘴裏發出怪叫,向郭鏦直撲過來。


    12


    正月的風,從北麵刮過來。高高在上的清思殿,無遮無擋,任憑寒風肆虐。站在殿前的禦階上,即使陽光刺眼,依舊凍徹骨髓。


    高處不勝寒。


    這裏會不會是大明宮中最冷的地方?裴玄靜想,應該是全長安最冷的地方吧。


    但也一定是視野最開闊,景色最壯觀的地方。正值嚴冬,長安城的上空覆蓋著一層清晰的寒氣,使千家萬戶如同沉沒在海麵之下。從這裏看不到人煙和牲畜,生命偃旗息鼓,塵世的喧囂亦不可聞。眼前的這座迷城仿佛是凝固的雕塑,很久以前就存在著,很久以後也會存在著,唯有你我已經消失,永遠不會再來。


    最好如此。幸虧如此。


    “裴鍊師,聖上正在小睡。”陳弘誌縮著脖子,閃現在她的麵前,“不能見你。”


    “我有急事、要事!”


    陳弘誌賠笑:“天大的事兒也不行。”


    “如果是和吐蕃人質,和金仙觀有關的事呢?”


    陳弘誌的眼皮跳了跳,道:“聖上服丹以後,必須小睡半個時辰。若被吵醒,定然大發雷霆。這種時候不管回什麽事兒,聖上都沒好氣,說不定就要了我們的命。鍊師覺得合適嗎?奴婢的命雖卑賤,好歹也是一條命啊。”


    裴玄靜無話可說。幸好郭鏦已經趕去地牢了,自己尚可等待。


    陳弘誌又殷勤地說:“外頭冷,裴鍊師隨我到偏殿裏等候吧。”


    “那他呢?”


    “他?”陳弘誌跟著裴玄靜的目光望去。


    清思殿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跪著一個人。寒風鼓盪起他的衣袂,裹在紫色官服中的身軀瘦骨嶙峋。


    裴玄靜問:“他是誰?為什麽跪在這裏?”


    “他是司天台監李素大人。裴鍊師不認識嗎?”


    “聽說過。”


    陳弘誌“哼”了一聲:“從早上起跪到現在咯。聖上都說過了不追究,讓他回家去。可他就是跪在那裏不動,非要見聖上不可。咱家也沒有辦法趕他走啊。”


    “我去看看。”裴玄靜朝李素走去。


    陳弘誌亦不阻攔,隻在禦階上默默凝望她的背影,目光晦澀。


    到了跟前,裴玄靜便發現陳弘誌所言不虛。李素顯然已經跪了很長時間,整張臉都凍成了青白色,鬍子和眉毛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呼嘯的寒風鼓動紫袍時,帶出獵獵之聲,好似有數不清的冰碴正在破碎。


    司天台監筆直地跪在那裏,就像一根冰柱。如果不是雙眸中仍透出微弱的光,說他是個死人也不為過。


    更準確地說,是一具骷髏。


    絕食數日之後,波斯人的隆鼻凹目更加突顯,皮膚薄如脆紙,骨頭仿佛要從下麵刺出來,觸目驚心。


    “李大人。”


    裴玄靜連喚了幾聲,李素的雙眸兀自凝然不動,好像也凍僵了。


    “沒用的。”陳弘誌的聲音從背後飄過來,“還是隨我進殿避寒吧,裴鍊師。”


    裴玄靜失望地轉過身去,忽然,她聽見有人在說話:“你是誰?”


    她猛回頭,驚訝地看到波斯人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我是裴玄靜。”


    “裴玄靜?”李素喃喃,“真的是你……”


    裴玄靜有些納悶,李素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她說:“請李大人隨我到偏殿暫坐,有些話我想問一問李大人。”


    裴玄靜伸手去扶李素,卻像觸到了一塊冰。她一愣,又聽李素在問:“裴玄靜,你是裴玄靜?”


    “我是。”


    “李長吉?你與他成婚了?”


    裴玄靜大驚:“長吉?李大人緣何提到長吉?”


    “果然是你……”李素居然“嗬嗬”地笑起來,已然凍僵的麵皮扯得七歪八扭,看上去極度猙獰。


    裴玄靜的震驚無以言表。短短幾天中,已經有不同的人向她提起長吉,而且每次都帶著詭譎的表情慾言又止。裴玄靜實在不能容忍,自己心中最神聖的情感和最美好的人,被一次次用這麽怪異的方式提起,仿佛在說一樁黑暗恐怖的異事。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褻瀆,要說就說個清楚!


    裴玄靜正色道:“是的,我是李長吉的妻子。不知李大人有何吩咐?”


    “純勾……”


    “純勾?”


    “對,一把名叫純勾的匕首。”深陷的眼眶裏閃著綠光,像貓眼,連表情也帶出貓兒玩弄老鼠般的促狹,李素那張半死的麵孔突然變得生動起來,他端詳著裴玄靜,“李長吉的手中有一把純勾,他給你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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