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在的小區停著三輛警方巡邏車,寥寥無幾的幾家鄰居正擁在警車的周圍,其中沒有卡爾的身影,但有簡·泰威爾和邁克,前者是一個女基督教徒,後者家裏有試管受精生下的三胞胎,小傢夥們今年三歲,分別名叫崔尼蒂、托弗、塔盧拉。(“光聽這些名字我就討厭他們。”艾米對於緊追流行風潮的種種行為都抱著嚴苛的態度,當我提到“艾米”本身就曾經是一個時髦的名字時,我的妻子卻說“尼克,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有出處的”,其實我壓根兒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


    簡躲開我的目光遙遙地向我點了點頭,邁克卻在我下車時大步走了過來,“我很抱歉,需要我做什麽的話請盡管開口,什麽都行。今天早上我已經修剪過草坪了,因此你至少不用操心這一點。”


    邁克和我輪流為小區裏所有廢棄的沒收房產除草:春季的瓢潑大雨已經把一家家院子變成了茂密的叢林,吸引了不少浣熊進駐。浣熊們無處不在,深夜時分在垃圾堆裏啃來啃去,還鑽進住戶的地下室,懶洋洋地躺在住戶的門廊上,仿佛一隻隻閑散的家養寵物。除草似乎並沒有趕走浣熊,但現在我們至少可以看見浣熊的身影了。


    “謝謝,夥計,謝謝你。”我說。


    “我妻子聽到這個消息後就變得歇斯底裏,真是抓狂了啊。”他說。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抱歉,我得……”我說著指向自家的大門。


    “她就坐在一旁,對著艾米的照片哭了又哭。”


    毋庸置疑,就在這一夜之間,網際網路上肯定已經冒出了上千張相關照片,專供邁克太太之類的女人發泄,但我對愛演狗血劇的人們並沒有多少同情心。


    “嘿,我正要問……”邁克開口道。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胳膊,又指了指自家的門口,仿佛正等著去辦一件急事。沒等邁克問出任何問題,我已經轉身敲響了自家的房門。


    貝拉斯克斯警員陪著我上樓到了自己的臥室,進了我自己的衣櫥間,經過那個銀色的方形禮盒,讓我翻了翻自己的衣物。眼前這位梳著褐色長辮的年輕女警一定在暗自對我品頭論足,當著她的麵挑衣服讓我感覺有些緊張,結果我胡亂拿了幾件休閑褲加短袖衫,看上去一派商務休閑風格,仿佛要去參加某個大會。“當心愛的人失蹤時,如何挑選適當的服飾呢?這隻怕是一篇有趣的文章。”我暗自心想。這時我心中那個難以滿足的作家又冒出了頭,這個職業病簡直沒有辦法改掉。


    我把衣服一股腦兒塞進一個袋子裏,轉身望著地板上的禮品盒,“我能打開看看嗎?”我問道。


    她猶豫了片刻,然後選了“安全起見”的路子,“不,對不起,先生,最好不要現在打開。”


    禮品包裝的邊緣已經被人小心地撕開過,“已經有人看過裏麵的禮物了?”


    她點了點頭。


    我繞過貝拉斯克斯警員向禮品盒走去,“如果已經有人打開看了,那……”


    她邁步走到我的麵前,“先生,我不能讓你打開盒子。”


    “這太沒有道理了,這是我妻子送給我的……”


    我後退一步繞過她彎下了腰,一隻手剛剛摸到禮品盒的一角,她卻從後麵伸出一隻手臂攔在了我的胸前,我心中頓時燃起了萬丈怒火:這個女人居然要告訴我在我自己家裏該怎麽做。無論我多麽努力想要繼承母親那邊的風格,此刻父親的聲音卻仍然不邀自來地鑽進了我的腦海,扔下了一堆亂糟糟的念頭和不堪入耳的話。


    “先生,這是犯罪現場,你……”


    “蠢貨婊子。”我暗自心想。


    突然間她的搭檔裏奧丹也衝進了房間裏和我扭在了一起,我一邊努力掙脫他們,一邊想“好吧,好吧,他媽的”……兩個警察逼著我下了樓,一個女人正四肢著地趴在前門附近,沿著地板搜來搜去,我猜是在找地板上濺落的血跡。她麵無表情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找了起來。


    我一邊開車駛向瑪戈家換衣服,一邊逼著自己放鬆。警方將在本次調查的過程中幹下一長串讓人惱火的傻事,方才那件事不過是個開頭而已(順便說一聲,我喜歡的是說得通的規則,而不是沒有邏輯的規則),因此我得冷靜下來,“不要在這種情況下跟警察對著幹”,我對自己說。如果有必要的話,那就再說一遍:“不要跟警察對著幹。”


    我剛進警局就遇見了波尼,她劈頭用一種鼓勵的語氣說了一句話,“你的嶽父母到了,尼克”,仿佛她正在給我一塊暖乎乎的鬆餅。


    瑪麗貝思·艾略特和蘭德·艾略特互相摟抱著,一起站在警局的正中央,看上去好似正在為舞會照片擺造型。就我眼見的情況來說,他們兩個人時刻都是這麽親密,總是手拍著手,互相挨著下巴和臉頰。每次去嶽父母家拜訪,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清嗓子,以便暗示一聲“我要進來啦”,因為艾略特夫婦可能在周圍任何一個角落彼此愛撫。他們每逢離別都要接上一個深吻,蘭德每次從妻子身邊走過時都會拍拍她的屁股,這一幕幕在我看來都無比陌生。父母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離了婚,也許在小時候,我倒是親眼見過父母兩人在那些不可避免的場合莊重地吻一吻彼此的臉頰,比如每逢聖誕節和生日的時候,不過他們從未在我麵前有過法式接吻。在他們最美妙的婚姻時光裏,兩人之間的對話也壓根兒不涉及感情話題,比如,“家裏又沒牛奶了。”(“今天我會去買一點兒。”)“這件衣服要好好地熨出來。”(“今天我會去辦。”)“買點兒牛奶到底有多難?”(沉默。)“你忘了打電話給水管工。”(一聲嘆氣。)“見鬼,現在就穿上你的外套出去買些該死的牛奶回來,就現在。”這一句句話、一條條吩咐都是我父親下的命令,他是一家電話公司的中層經理,就算在最客氣的時候,他對待我母親的態度也像是對待一名不稱職的員工。那在最不客氣的時候呢?他倒是從來沒有對她動過手,可是他那一腔難以言喻的怒火會在家裏熊熊燃燒上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在某個時刻會讓空氣中濕意重重,把人憋得喘不過氣來。那時我的父親便會沉著下巴在家裏悄無聲息地走來走去,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受了傷而又復仇心切的拳擊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是那麽響,在房間的另一頭就可以聽見。那時他便會朝母親周圍扔東西,但不會直直地對準她,我敢肯定他在對自己說“我從來沒有對她動過手”,我敢肯定他因為玩了這個花招,於是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過家暴的劣跡。但他確實把我們的家庭生活拖進了一段永無止境的旅程,那段路不僅經常走偏方向,還有一位滿腔怒氣的司機,整個行程從來沒有一點兒趣味,那位司機滿嘴說著“不要逼我把這輛車掉個頭”——拜託你了,真的,把車掉個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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