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許會想——這個可憐的人竟會被資質不如自己的同年人使喚。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同情我。表麵上是他在使喚我,但換個角度來看,可以說他才是被使喚的人。因為若沒有我,他什麽都做不了。相反我甚至很滿意自己的地位。我的滿腹經綸——這樣說有些誇張——總之,我的一些想法通過李源良漸漸得到實現。對青年時代的我而言,已經心滿意足。為了我的名譽,我先聲明——我對地位之類的渴求並不強烈。


    當時我和中國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也是個熱血的愛國青年。


    要想喚醒瀕臨衰亡的祖國,首先便應該增強國家的實力和財富。於是,憑藉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我描繪了一個提高國家經濟實力的美夢。在學生時代,我曾偷偷地以《中國經濟發展綱要》為題,製訂了一個驚人的龐大計劃。按照我的計劃,天津會成為擁有十五個防波堤的不凍港,揚子江河口處將建設一個取代上海的大都市。


    就這樣,學生時代的我整日沉浸在浮躁的幻想中,編織著可笑的春秋大夢。然而,步入社會之後,我卻得到了一個基礎牢同的真實舞台,足以讓我大展身手—那便是興祥隆銀行。雖然實現我夢想的舞台規模變小了,但它卻讓我為夢想所畫的每一筆都變得清晰明了。若是境遇平凡的青年,隻怕會因此而經歷一次挫折,以致於理想破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夢想如淡淡白雪般在現實麵前消融無蹤。攤開在他麵前的是枯燥的帳簿,眼中充斥著灰色的數字,耳畔迴響的都是無聊的算盤聲。但幸運的是,我是輔佐李源良。他並不是一個境遇平凡的青年,而是從幾十萬人中被選出來的唯一一個幸運兒。可是,偏偏正是這樣的傢夥經常卻無法利用其境遇的恩寵,李源良也不例外。因此,我就代他好好利用了一番。


    李源良本質上是享樂主義者。他喜歡悠閑度日,比如拉小提琴或是畫畫。但音樂也好、美術也罷,他都不會一門心思地深入鑽研,隻是出於娛樂而已。此外,他對當時逐漸興起的話劇也很有興趣,便與同好一道組建了業餘劇團,並以演員的身份登台表演。盡管隻是同學校演出差不多的水準,但他也算得上是一個高明的演員。小提琴和畫具對他的現實生活沒有任何幫助,但唯獨演技,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帶來了正麵影響。當他在會議上陳述我教給他的意見時,他總是能成功地表現出與該意見持有人相符的態度。


    我的意見通過李源良之口說出,並非總能得到認可。因為精打細算之下,相較於不穩定的民族工業家,向那些囤積棉花的投機業者們融資要有利得多。但慢慢地,銀行幹部們開始清楚繼任董事長所持態度為何了。李源良是即將支配整個銀行的大人物,任何人都不會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而所謂的“大人物”,不是別人,正是我。就這樣,我慢慢地替銀行的幹部洗腦,靜待時機。


    李源良的父親死後,我的時代便到來了。我得到了銀行的完全控製權,但我並未謀取董事長的職位,而是成了李源良的秘書——這樣就足夠了。如今,李源良就是我,我就是李源良。


    自李源良就任董事長後,興祥隆銀行的性質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世人都認為這是因新董事長的性格所決定的。我還記得,某家報紙刊登了這樣一則評論——“年輕的董事長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傾向,似乎已決意率領興祥隆銀行成為民族產業的支柱。然而,這位年輕的董事長恐怕很快便會醒悟到自己選擇了一條多麽困難重重的危險之路。”另外一家報紙則這樣寫道——“年輕的獨裁者李源良莽撞地衝上了一條荊棘密布的道路,很快,他就將變得渾身鮮血淋漓。”自然,被這些評論激起發奮之心的並不是李源良,而是我。李源良當時隻是一邊將菸灰彈在報紙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笑道:“嗬嗬,這幫傢夥盡散布些陳詞濫調來攻擊我。”


    李源良是我的麵具,通過這個麵具,我成了銀行的獨裁者。其中既有過失敗,也有過成功。當失敗時——比如貸款的工廠破產,人們就會冷笑—一“看吧,活該!”但冷笑也好,白眼也罷,李源良一概置若罔聞。因此,人們愈發將他視做境界極高的大人物,卻並來看見真正的統治者在後台咬牙切齒地流下懊悔的淚水。當成功時,那些人就會紛紛稱讚——“哎呀,不愧是李源良,真是胸懷大度的俊傑之才,比他老爸還要厲害!”李源良則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董事長室裏打開速寫本,聚精會神地為桌上的墨水瓶寫生。那些人並不知道,滿臉喜色的木偶師為了不讓觀眾聽到,正在極力忍住喜悅的呼聲。


    我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李源良的所作所為其實全部都屬於我李東昌。


    當南洋的席有仁麵臨事業危機,被所有銀行拒之門外,最後不得不來向興祥隆銀行尋求援助時,他想必早已不抱任何希望。當時,我和李源良同在避暑地,但並非在遊玩。李源良吱吱嘎嘎地拉著小提琴,我則在一旁研究席有仁的融資申請書(或許應該稱作懇求書),並且仔細審查了關於新加坡瑞和企業的調查資料。興祥隆銀行的地盤僅限於上海一帶,我當時剛好在想,是時候與南洋建立關係了。但為了在南洋華僑中間擁有立足之地,就向當前生意興隆的企業低頭,這種做法太過愚蠢,也不會有太大的發展。雖然會走彎路,但我們必須抱有慢慢培養的決心不可,我從很早以前就有這種想法,因此便覺得席有仁的申請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那是一種賭博,而且是極其危險的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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