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注:本篇為《初戀滋味》的續篇,原標題為poison bloke。


    理查德正準備離家出走。他其實已經和艾米住了幾周,有一陣子沒回自己家了,但現在,就算隻要他想回來,他的母親就一定會歡迎他進門,理查德也不打算再見到這棟房子了。


    莫裏亞很可能想阻止他。實際上,一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她就當即在屋子裏暴跳如雷,怒火熊熊燃燒了大半天,但他現在已經成年了,和大家一樣是亞曆山大的一位市民。她或許是無比強大,但企圖逼他就範是一種犯罪。


    她並沒有因此而懲罰他。理查德在艾米那個怪人紮堆的酒吧裏聽過一些恐怖故事,說為了能一直控製子女或其他他們“愛著的”小馬,有些家夥會強行剝奪親人所擁有的一切,讓他們變得一無所有、隻得永遠依賴他們。要是莫裏亞真打算用讓他淨身出戶的方式阻止他,那他大概就隻能去他父親那裏尋求幫助了。


    好吧,他現在就在找他爹的路上,不過這並不是因為莫裏亞真做出了那種事情,不是——要真是如此,理查德倒更有理由摔門而去了。與之相反,在冷靜下來之後,莫裏亞並沒有直接阻攔他,並沒有阻止他把野營用具和各種他覺得有價值的財物都打包帶走,而是始終跟在他身後,試圖勸他迷途而返。


    “我知道,現在看來仿佛情況已經不可收拾,但它會好起來的。”這些話沒什麽用,但她提到的有些事情險些說服了他。“要是艾米真在意你的感受,那她就不會希望你為她改變自己。”還有什麽“我很清楚那是種什麽感覺,確實,並沒有恐怖得完全無法接受,但你不應該僅僅因為像愛情這樣稍縱即逝的事物就如此作踐自己。理查德,你還太年輕,不理解這些東西有多麽易變。要是不出半年,艾米就轉而傾情於另一個女孩了呢?這完全有可能。我隻是想讓你輕鬆些,不想讓你到時候承受把思想生生扭回正軌的痛苦,僅此而已。”


    理查德沒被說服:“對不起,媽媽,”打包完自己所有值錢和實用的物件,他說,“但我心已定,再見。不知道是不是永別,我打算離開亞曆山大。”


    “不會的……”莫裏亞自己住了口。她悲傷地注視著他,沉默思索良久,最後歎了口氣,走上前去把他擁入懷中。他本以為她這是打算動粗,繃緊渾身肌肉準備反抗,但她的力道並不大。“兒子,多保重。我不知道你究竟怎麽想,但無論在外遇到了什麽事情,這裏都永遠為你敞開。”


    她的語氣很真誠,但理查德絕不會相信她。他掙脫開來,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整場事件中,他的父親根本就沒露過麵——喬瑟夫這段時間基本都泡在大學裏,研究愈發艱深的魔法問題。在他的印象中,上一次他對理查德的生活產生興趣,還是他參加他的親授班級的時候。那是個高級施法培訓班,由於他根本沒有他父親那樣的魔法天賦,他毫無疑問地得了個不及格。


    不過說句實話,到學期末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打算及格了。


    秘紋很好找。他實驗室附近的警示標誌最多,基本都是他的親筆字跡,上麵寫著“別入”——他寫的東西基本都是語死早。不過由於這所學校沒有保安,也沒有類似的強製安保措施,理查德就直接跟著它們走了進去。


    他能感覺到魔力在這間前化學實驗室裏湧動,高濃度的魔力甚至使這裏的一部分桌麵和牆壁轉化成了某種如水晶般透明的物質,在理查德的印象裏,它們應該叫“魔導體(tass)”。秘紋正對著一大塊纏在銅線圈裏的石英大聲咒罵,簡直就像它是他的學生一樣,身體四周還飄著一大堆塑料棒。看這樣子,他貌似是在進行實驗,根本沒意識到理查德走進了門,於是他先往後退了退,躲避這間實驗室裏可能存在的法術。那些法術或許也能改變他的身體,但它們並不像毒玩笑那樣精細,很可能會讓他直接變成一具燒焦的屍體。


    在理查德小的時候,秘紋在他麵前是那樣高大,而他現在卻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比他父親還高了,不過與人類家庭不同,他的父親並沒有顯露出絲毫老相。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嗎?亞曆山大本來也沒有哪隻小馬真的老態龍鍾。二十年的時間與小馬的壽命相比並不算很長。


    “爸,”等到秘紋安靜下來、貌似沒在使用什麽法術後他才開口,“我有件事得和你談談。”


    這隻雄駒氣衝衝地扭頭看向他,貌似想要發作——但他馬上就看到了是誰在說話,一臉的怒火隨即變成了疑惑:“理查德,你看不見警示標誌嗎?這裏太危險了,誰都不該來這。”


    他忍住了問“那你看不見我現在背著什麽嗎?”的衝動:他的父親當然能看見如此明顯的背包。他隻是不明白它到底意味著什麽,因此即便看到了他的樣子,他也毫無反應。“爸,我需要你幫忙解決一個魔法方麵的問題,亞曆山大市沒有誰比你更精於此道了。”


    “好吧。”秘紋整理了一下他的花呢背心,扯了扯領結,這才坐下問道:“是什麽問題?”


    “我需要一個永久變形術,”他突然低下頭。談論這種話題的時候他實在沒法直視喬瑟夫。“重點在永久。”


    “是給一個物體變形,還是給一個活物變形呢?”喬問道,“前者很簡單,但後者幾乎不可能。”


    “怎麽會?”但願他的語氣聽起來沒有那麽絕望、那麽憤怒,“大家都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法師!要是艾奎斯陲亞的法師能永久改變你,那你給一隻小馬變形肯定不成什麽問題啊!”


    “我說的是‘幾乎’。”喬瑟夫轉身向一大塊寫字板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拉起寫字板,半晌後才找到一片空白區域,開始奮筆疾書。“無生命物體的形態已經固定了,但活物會不斷改變。隨著時間流逝,這些微小的改變會削弱變形術的效果,最後使它徹底失效。生命都想保持它們的自我,哪怕它們毫無意識,比如是一朵花或者一條魚,它們也有這樣的本能。”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走到寫字板前,不敢踏上任何一塊他父親沒踩過的地麵。這裏有無數機器正在轟鳴,每一台機器裏都蘊含著無與倫比的能量,他都不敢想象要是他意外觸動了哪一台,它會怎樣對他還以顏色。“不過我知道該怎麽辦。”他的父親繼續說道,“從理論上來說,你得欺騙這個生物,讓它認為它生來就是如此,這有點像……騙葡萄藤爬上牆壁,類似這樣。這比喻還行吧?”沒等他回答,他就再度開口,“不過,這種法術非常困難。它是動態修正法術(dynamics)的一個實際應用,我還沒有掌握。能使用這類魔法的小馬我隻知道一隻。”


    他從書架上飄下一本老舊的地理年刊。他快速翻頁,在一張南半球的地圖上停下,指著上麵的一個點說:“她就在這。”


    “這地方叫……南極洲。”理查德輕聲說,“我隻在上幼兒園的時候聽說過它,陰天說那裏有企鵝。除此之外,我再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想都沒想起過。”


    喬無所謂地聳聳肩:“大概是有企鵝吧,但那裏還有一隻天角獸,是種……非常強大的魔法生物。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是比我更擅長魔法這種技藝。她肯定還在那附近——自我調試好魔力感應器時起,她就一直沒離開過那裏。”


    “你怎麽知道她是‘她’的?要是她從來沒離開過那裏,那你肯定不可能見過她……”


    喬又聳聳肩:“我知道她是雌性,隻是因為天角獸好像都是雌性,至少是在艾奎斯陲亞——那裏的雄性生物似乎隻想顛覆世界,奪走他們想要的一切,所以,她才很有可能是隻雌駒。”


    “而她可以給我變形?”理查德壓低聲音問道,“永久性的?可不能隻持續幾個小時啊。”


    “可比那長多了,動態修正法術又沒難到那種地步……好吧,還是挺難的。話說回來,你打算給什麽東西變形啊?”


    理查德沒有回答,而是上前擁抱他的父親。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我能把你的地圖帶走嗎?”沒等他答應,他就把這兩頁從書上扯了下來,開始向門外走去。“再見,父親,謝謝你給我的一切。”


    他毫不意外地發現秘紋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穿過街道,很清楚自己一路上吸引到了無數異樣的目光,大學附近尤其多。他和艾米的經曆在傳出去之後立刻成為了亞曆山大市的一大笑柄:沒錯,在這樣一個所有人都變成了外星生物的世界中,性取向不同尋常算不得什麽重大談資——但為之使用魔法還是超出了絕大多數人的底線,而毒玩笑的名聲還相當差。


    過不了多久,我就再也不用管你們怎麽想了。理查德假裝沒聽見他們的風言風語,假裝沒聽見他們正在繪聲繪色地談論的是他如何在不久後就被抓了個現行,又如何被莫裏亞好好“治療”了一番。


    最後,他走到那棟廉價公寓門前,幾周來他就在這與艾米同居。今天不是艾米的工作日,因此這就是理查德最後一次說服她的機會了。


    一個星期前,他肯定會直接走進門去,但他現在卻重重敲了敲門。這場經曆同樣讓艾米傷得很深,她恐怕不會再願意讓他不請自入了。


    片刻之後,艾米頂著剛睡醒的雞窩頭、掛著眼袋打開了房門。很明顯,她比他的父親有眼力多了,因為她脫口而出道:“她把你掃地出門了?”


    “不是,”他答道。“我是自己離家出走了。”


    “理查德……”過了許久,她率先移開視線。“理查德,你知道我不……我們不能再像那幾天一樣交往了。我也很希望我們能,但……”


    他揮揮蹄子讓她住了口:“我知道,但秘紋說還有另一種解決方案。我們還有彌補的餘地。”


    “那就進屋吧,”她指著門裏。“和我說說。”


    他一五一十地把他從喬瑟夫那裏聽到的情況都告訴了艾米,但艾米的表情遠沒有他想象中那樣激動。“理查德……”她指著地圖,“那可是南極。你知不知道那到底有多遠?”


    他聳聳肩:“不知道。應該有……從這到聖路易斯的三倍遠?也許四倍?”


    “不。”她從桌子上取來一根鉛筆,把它橫跨在地圖上。“以這個比例尺來計算,聖路易斯隻在大概……一厘米以外,而南極遠得這根鉛筆都碰不到。那裏實在是太遠了,哪怕是我們偉大的先祖靠他們的機器和智慧都隻能勉強去到那裏。”她再次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這張地圖上大部分區域都是海洋,而你連遊泳都不會!”


    他又聳聳肩:“那又如何?紐約市有船,我……我可以去那!我可以在那買張船票……應該不會太難。”


    “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艾米爭道,“理查德,看清現實吧。我也希望現實並非如此,我也希望你能有辦法去那個……什麽什麽大法師那裏,但現實就是沒有,這就是你母親和其他與之情況類似的小馬沒變回去的原因。我們的身體生來注定,最終……我們隻能接受這一切。”


    “你確定?”理查德激動地站起身,挺起胸膛,“那要是我能做到呢?要是我證明你錯了呢?艾米,為了你,哪怕去世界盡頭我也在所不辭!英俊的王子在冒險過後榮歸故裏,那不正是你喜歡的那種故事嗎?”


    “呃,其實是美麗的公主。”艾米糾正了他的錯誤。“但……理查德,那些隻不過是故事,隻是用來滿足幻想的。我很清楚那些事情沒真正發生過。”


    “我希望你能等我,”理查德從桌前退開,把他沉重的包裹背回肩上。“終有一天,我會回來,我會證明你們大家都錯了的。”他跑出房門,一路盡力掩飾他的淚水。


    這趟旅程無比漫長——比理查德能想象到的任何旅行都更加艱險。他那顆年輕的心根本沒想過他將要麵對何種挑戰:徒步前往聖路易斯幾乎就要了他的命,而他又在一間倉庫裏任勞任怨地工作了一年多,這才最終攢夠了去紐約市的路費。


    在隨後的幾十年裏,他了解到了很多事情。他了解到她母親所說的一切都沒錯——但也都錯了,因為他同樣也了解到他比他想象中更為堅強。


    他經曆過許多冒險,與許多朋友有過深交。漫長的時光過後,他已然忘卻了他最初的動力——也許它本就不是什麽值得為之奮鬥終生的好理由吧。


    在離開亞曆山大市一百餘年後,理查德的船——“永愛號”從新西蘭南端出發,從此銷聲匿跡。


    許多,許多年後,亞曆山大市的街上走來了一個古怪的生物。他乘火車來到這裏,但誰都說不上來他究竟來自何方。他外貌奇異——有點像獨角獸,但有一身光滑的皮膚,尾巴也像魚尾。他的魔力比普通小馬強大許多,說話的聲音也優美如歌唱。


    他外表很年邁——體型瘦削,骨骼佝僂,但他是如此古怪,沒有小馬能看出他究竟是什麽物種,更別提看出他究竟多少歲了,不過也沒馬費心發問。


    這個生物隻在亞曆山大的三個地點稍作停留:他首先去了亞曆山大市的檔案部門,從那翻找出了幾張舊報紙和幾條訃告,隨後徑直前往花店買了幾束純白色的花朵。最後,他慢慢走向墓地。


    這個古怪的生物來到了兩塊墓前——準確地說,一塊是墓,另一塊是紀念碑,後者立在公墓最顯眼的位置,碑四周環繞著碑主人的塑像,碑前堆滿了花朵。


    而他首先前去悼念的墓前卻空無一物。他知道這是為什麽:她沒有孩子,一生大多數時間也遊蕩於她興旺的家族之外。墓碑上有誰親蹄刻下了一行墓誌銘,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是亞曆克斯的字跡。


    她無人不愛。最美的花朵總會最早凋零,但它的芬芳將會永存。


    他用魔法掃去墓碑上的灰塵,將他帶來的鮮花堆在碑前:“你說得對,我永遠都做不到。看來你在家附近找到你的那個公主了。”


    第二塊碑距離稍遠,孤零零地立在地表,附近隻有另一個稍小的石碑用以紀念碑主人的孩子,碑前擺放的花朵在這個季節已經盡數枯萎。這位外來客將枯枝都換成了鮮花,隨後在碑前哼唱起淒楚的挽歌,歌聲縈繞數個小時。


    誰都不敢上前與他交談。


    清晨已至,他登上開往聖路易斯的列車,從此再沒回過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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