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鳥駕著淩冽寒風在上空盤飛,無數雙如死亡恒星般的眼睛投射出道道目光,全都匯聚到她的身上。它們張開嘴,似聲音卻又不是聲波的叫聲向她潑來。它是饑餓的尖嚎,卻又不是任何凡人理解範疇內的饑餓,而是忍受了數千年的食物匱乏、知道它們接下來幾千年都可能找不到食物時所發出的貪婪的聲響。


    她說不上來她究竟是什麽:是小馬、是人類,還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什麽東西。無論她是什麽,她都在黑暗中站得筆直,身著一件華美的絲袍,上麵寫滿了符文。“還不到時候!”曾撕裂過世界的利爪向她撲來,想把她生生撕碎。


    或許她沒有幫手,但她並非全無防備。在她五萬年的歲月中,她對宇宙已經有了很多認識。借助摩擦力,她減緩了這些生於虛空的鳥的飛行速度,而借助引力她瞬間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她用金屬充斥她與它們之間的空間,不過這種金屬並非什麽先進的合金。對於這支敵軍,她隻是選用了取自地球的血液、塑形於烈焰之中的鐵。


    餓鳥懊惱得憤怒尖嚎,可怕的利爪深深刺入這層屏障。“人類,你大限已至!你的時代已經終結了。放我們進來,我們會取走你的苦痛!你不會有任何痛苦的!”


    她不相信他們的謊言。她確實很虛弱,比正常情況要虛弱得多,但即便如此,一顆信念結成的鑽石仍深埋於地底某處。那是她的靈魂。他們對她的信任未曾動搖過,她就是那份信念與理解。


    火箭是她的戰車,而cpnfg把這些饑不擇食的鳥探來的鳥喙都拒之門外。“確實還不到時候!”它們說。“但也已經時日無多了。你已經死了!你隻是還沒意識到!你屬於我們!”


    她無視了它們刺耳的笑聲和憤怒的呼號,將它們統統驅離。也許最終它們會來帶走她,但不會是今晚。


    黑暗中,她並非獨自一人。她沉睡時,黑暗變得愈發濃重和粘稠,伸出它的無數根觸須將她包圍。“檔案。”黑暗不斷湧動,纏住她的四肢,遮掩她的雙眼。它當然不是真正的黑暗。它是憎恨。


    “這顆星球不再屬於你。你終將屈服。”


    “不!”亞曆克斯從一灘冷汗中驚醒,身體緊靠著枕頭在床上縮成一團。


    她聽見上鋪傳來咒罵聲,莫裏亞的聲音緊隨其後:“閉嘴。”


    她照做了。亞曆克斯套上她這些天都當做內衣來穿的運動短褲,瞟了一眼嵌在牆裏的顯示屏。現在是淩晨三點,因此她並沒有驚擾到別的什麽東西。她溜出房門,蹭過男生隔間走出門外走向機頭。上過廁所,再用溫毛巾簡單擦拭一下,她感覺稍微好些了。


    但她還是毫無睡意。她現在幾乎已經不會感到困倦了。她的力量來自地球,與她空蹄踹倒房門踹碎水泥時大地賜予她的力量並不相同。


    她的角色並不需要有強大的力量,至少以後是不需要了。她需要的是堅韌,讓她能承載人類的記憶,把它們傳承到永恒的未來。


    亞曆克斯漫步走到貨倉區,被軍械庫攔住了去路,於是她舉起戴著手環的那隻蹄子在門鎖前晃了晃。伺服機呼呼作響,屏障滑開,露出裏麵hpi為他們準備的各式武器。


    與他們的每件小型設備類似,這個由高分子材料製成的硬物也能看出來有層級結構,就好像它是3d打印的一樣。它是個輕型衝鋒槍,除了槍背上有個小金屬盒子以外都是塑料製成的。它的扳機很大也很寬,哪怕一隻雄性陸馬也能把他的蹄子塞進去。


    這支槍一半重量都在它的彈簧槍架上,需要時她隻要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它架到大約一馬高度。不過幾個月時間,在還有一大堆其他事情要辦的情況下,hpi居然還能把他們自用的武器改造成小馬能用的版本,這真是讓亞曆克斯相當佩服。


    但與此同時,她也忍不住去認真思考hpi怎麽會覺得他們需要專為小馬使用而設計的武器。難道他們覺得小馬會遭到來自野生動物的武裝抵抗嗎?不過她現在沒問,而是把槍帶挎過她的肩膀,走下舷梯走入夜色之中。盡管滿月高高掛在空中,原先她隻要給她的眼睛些許時間適應就肯定能看到點東西,然而她現在卻什麽都看不到,因此她改而依靠其他感知。她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站立,盡力讓她的所有感官都變得遲鈍下來,直到她能感覺到她身下的地球。


    在她身下、遠在她難以想象的距離之外,這顆星球——她的星球的鎳質心髒正在不斷跳動。她讓它的生命力湧入她體內,讓它引領著她前行,這樣即使她看不見她走過的地麵她也不會失足跌倒。


    亞曆克斯不知道她在往哪裏走。今晚很冷,但她種族的強健體質足以抵擋冬季的寒風。不管怎麽說,她在睡夢中都體驗過比這更冰冷的東西。走路時她的眼睛開始逐漸適應黑暗,但她還是忍住了用眼睛看路的誘惑。今晚還是很黑,被陰影籠罩的樹根和石塊仍然會絆倒她,但地球絕不會讓她摔倒。


    亞曆克斯依靠著一棵柳樹的樹幹,發現自己被樹木環繞。這棵柳樹的枝條傾瀉而下,如毯子般包裹著她,她就這樣坐在枝條間,心中想著那個從她蹄中把她的城市奪走的怪物。她赤裸後背靠在光禿禿的樹幹上,感覺有它陪伴就沒那麽孤獨了。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她說道,並非說給具體哪個人。她甚至都不十分清楚她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城裏有個邪惡的東西奪走了小馬們的自由意誌。它已經奪走了艾德,奧利弗也許就是下一個。”隨後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我不想變回一個人。”


    月亮在樹杈間散發著光輝,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圓滿。夜空中有什麽變了,但她說不上來它具體哪裏變了,隻能說沒有城市帶來的光汙染,她現在能看到成千上萬顆星星。


    有人回應了:“你曾克服過比這更艱巨的困難。”


    雖然她從來沒自言自語過(除非把她的日記算在內),她也沒覺得這有什麽奇怪的,不過她現在可是真開始自言自語了:“我從來沒與其他人戰鬥過,從來沒有誰想要傷害我。你想啊,我一直在城市裏生活……”


    那個聲音打斷了她:“生命中的每一天你都在戰鬥,我的女兒。你的父母、你的祖輩、曾祖輩也都一樣,你隻是比過去的你更精於此而已。”古怪的聲音似乎來自四麵八方,好似世界上的每棵樹都在一同低語、一同低笑。


    不,那不是笑聲,那真的隻是樹木發出的沙沙聲。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亞曆克斯一言不發,靜靜傾聽。她覺得她剛才確實是聽到了什麽。果然,她的耐心促使它(假如它真的是個“它”)重新開口:“我可以忍耐,但它不請自來。你將為我終結它,我最疼愛的子民,我的戰士。我的力量屬於你。”


    亞曆克斯擠擠眼睛,努力用她那對夜盲的雙眼尋找說話者的蹤影。起初她什麽都沒看見,幾秒鍾過後,一個輪廓在遠處開始逐漸成形。“你是誰?”


    “我已經與你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你卻還不知道我是誰嗎?”那個古怪的女聲消散在風中,重新退回樹叢間。


    “我該怎麽做?”亞曆克斯站起身,愈發困惑。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仍在做夢,不知道和她說話的這個人是不是還在。“我不是獨角獸!我沒有魔法!”


    “你從來就沒有過,”黑夜對她說道。“但這並沒有阻止你;宏偉的自然造物在怒火中翻騰,而你也沒讓它阻止你。從我將你誕於這個充滿鮮血和黑暗的世界時起,你就一直都擁有魔法,我的女兒。人類,想想看:在所有生靈中,有多少家夥從雷擊的餘波中看到的是安全而不是恐懼?有多少家夥知識淵博得足以試圖毀滅我?又有多少家夥善良得願意試著拯救我?人類,魔法就是這樣,而不是符文和咒語。”


    她之前遠遠看到的模糊輪廓在她眼前逐漸清晰。亞曆克斯本以為它會是什麽神秘人物,說不定就是個神靈,即便不是,至少也是個女王。然而那個向她跑來的家夥卻是她的狗。


    “漢?”她情不自禁地開懷大笑。哪怕他撲到她身上,從側麵把她撲倒在地也沒停下。與他進行了一場他從來都會對她放水的廝打之後,亞曆克斯甩開了這隻亢奮的動物,重新站了起來。“看來他們也一樣沒找到你啊?”


    這條狗和那個怪聲都沒回答,他隻是關切地注視著她的雙眼。


    “我知道要是情況允許,你肯定會跟著陰天一起走的。你向來都照我說的做。”他靠著她蹭了蹭,和她開始和其他小馬做的動作幾乎分毫不差,是種非常標準的動物用來表達熱情和支持的方式。這就夠了,至少她懂,即使這讓她感覺自己愈發不像人類了。


    並不是手讓你成為人類。這不再是句話語,甚至都不是耳旁的低語,它隻是一份思緒,一份她並不非常清楚它是不是來自她內心的思緒。


    “你能找到我,我可真是高興壞了。”她轉身走向蜂鳥。她能辨別方位不是因為她能看見它,而是因為她記得她走來時邁出的每一步。她能想象得到她究竟走過了一條多麽曲折的道路,借助它她最後能精確無誤地返回原處。“事情會變得非常瘋狂的,我可不希望你卷入其中。”這條狗舔了舔她的臉頰,然後就搖著尾巴快步跑到她身前。“是啊,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她佯裝憤怒,皺著眉頭說道。“晚上你眼睛好,傻狗,就等著我沒戴夜視儀的時候嘚瑟是吧。”


    她確實沒戴夜視儀,不過回程途中她接到了一個電話。她沒有衛星電話,其實她除了她的槍和短褲以及戴在左前腿上的電子設備(她管它叫“移動護腕”,因為她覺得這名字很酷)以外身上別無他物。


    這東西的算力不比普通智能機強多少,至少在位於hpi的載具一英裏以外時是如此。但在距蜂鳥有這麽近的時候,它就能借助飛機主機或任何通訊網絡提升它的性能。


    屏幕上顯示出的麵孔她過去幾個月已經見怪不怪了:是泰勒·甘布爾。她有一頭紅發,臉上帶著雀斑和興奮的神情,屏幕發出的光一開始差點沒閃瞎她的眼睛。在過去亞曆克斯還是人類、還關注這些事情時亞曆克斯也許會覺得她傾國傾城,但隨著時間流逝,她已經開始忘記人類哪裏能對她產生性吸引了。不是說她記不得具體是哪,隻是記不得她為什麽會有那種感覺。


    其他小馬以為泰勒是個工程師。這沒錯,不過這可遠不是她的主要職責。泰勒的主要角色是外交官,人類與“非人類助手”間進行合作的協調員。有時亞曆克斯會直接與hpi的領袖通話,但更多時候是和他們的管事泰勒交談。她的出現一般隻意味著事情不是很重要,用不著克拉克親自關注和授權。


    “你好啊,亞曆克斯!”


    “嗨。”她把手環上的相機轉到一邊,指向甘布爾女士看不到她的臉的方向,這才打了個哈欠。


    “你起得挺早啊!晚上點燈熬油了?”


    亞曆克斯搖搖頭:“睡不著。做怪夢。”


    畫麵一震,就好像泰勒那邊的世界突然向一側傾倒。“知道這種感覺。”她說話時稍稍拖著長音,就像在念咒一樣。


    “你也是?”


    這個女人站起身,把眼前的幾縷頭發撥開,點頭說道:“我有個理論:這個世界一直有個源頭在散發著怪夢。鑒於所有人都不見了,它們無處可去,因此剩下的所有人——我想小馬也一樣——就得去接收它們。不過我們會習慣這堆東西的。”


    “那你清醒時還會做白日夢嗎?”


    泰勒輕笑了一聲:“但願你沒做。這可是許多重大疾病的征兆。”


    亞曆克斯翻了個白眼:“所以甘布爾女士,到底出什麽事了?你一般不會這麽早就打電話,而且也不會坐在什麽飛機裏。”


    泰勒突然容光煥發:“噢,這兩件事關係其實相當大。”


    “克拉克司令答應幫助我了?”


    亞曆克斯隱約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像是從雲層反射的雷聲。這聲音非常微弱,但隨著時間推移它愈發響亮。“沒錯!考慮到我正好是個相當資深的無人機駕駛員,而且我也比其他人更了解你們這些小馬,我就自願報名了。挺不錯的是吧?”


    亞曆克斯越來越難以透過轟鳴聲聽清她的話語。她抬起頭,起初卻什麽都沒看見,她又仔細觀察了一會,發現天空有一小片區域比其他地方更暗些。她已經聽不到泰勒的聲音了,於是她用目光緊隨它移動。隨著幾聲模糊的爆響,她看到上空閃過幾道光芒,引擎的轟鳴聲隨之逐漸減弱,但那坨黑色的東西卻沒有繼續前進,反而開始上升。“不好意思,這些無人機不太喜歡被從高空丟下來,這麽幹的時候我們損失了幾台無人機。”


    “你不著陸?”亞曆克斯問。她的耳朵依然在隆隆作響。


    “把一架信天翁落到距你們的小馬城市隻有幾英裏的地方?”泰勒笑得合不攏嘴。“得了吧!”又過了幾秒鍾,亞曆克斯聽到遠處傳來恐怖的撞擊聲。大地在她蹄下顫動,像是有什麽非常沉重的東西剛剛墜地。


    “要是你想看看它們有沒有安全著陸,那我現在就會把位置信息發到你的手環裏。”泰勒的笑容愈發開懷。“我知道還有一座城市等著我們去解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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