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坐了下來。


    他的衣飾很淡雅,透著一股出塵氣。


    夏之白看著袁珙,袁珙同樣看著夏之白,兩人久久對視。


    夏之白拱手道:“見過袁夫子。”


    袁珙搖頭道:“夫子二字,實在不敢當,尤其在你麵前。”


    夏之白哈哈一笑,主動給袁珙斟了一杯涼茶:“袁夫子名聲在外,天下不知多少士大夫,想與你一見,想讓你為他麵相,方才在燕王府是我多有輕慢了。”


    “還請夫子見諒。”


    袁珙端起茶碗,淡淡道:“我不是燕王府的人。”


    “我也跟燕王請辭了。”


    聞言。


    夏之白目光微動,帶著幾分異色。


    他對袁珙有些耳聞,但又不是很了解。


    在軍營時,朱棣對袁珙可謂尊敬有加,他以為袁珙已投向朱棣了,沒曾想是自己猜錯了。


    “燕王待我不錯,也敬重有加,隻是我為虛名所累,又不喜卷入這些事端,故這才主動請辭了。”袁珙簡單解釋了一下。


    夏之白點點頭。


    相師的確善於明哲保身。


    如今的燕王,雖然身份地位不錯,但實力並不足夠。


    也難以護佑袁珙。


    另外袁珙這般存在,若是為京都的人知曉,會給朱棣招惹一些麻煩,權衡利弊下來,的確讓袁珙離開,最為合適。


    不過能忍住這誘惑的也的確非常人。


    夏之白頷首道:“離開的確是個好選擇,既能保全自己,也能為燕王減少麻煩。”


    袁珙笑著道:“這不重要。”


    “相較於燕王,我如今更對伱感興趣。”


    “哦。”夏之白輕咿一聲,有些意外:“我這種狂悖之徒,又能入夫子之眼?”


    “狂悖嗎?我倒不這麽認為。”袁珙掃了眼夏之白,將手中茶碗放下,平靜道:“我倒是覺得,你是心有龍虎,甚至比龍虎更為強勁,我昨日為你麵過相,你的麵相是”


    “望帝!”


    說完。


    袁珙死死的盯著夏之白。


    似乎想從夏之白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夏之白麵色平靜,似根本不為所動,隻是咀嚼了望帝二字,苦笑道:“古蜀國的望帝?也的確算是符合吧,畢竟望帝春心托杜鵑,都有仁義愛民之心。”


    “但這畢竟沾了一個帝字。”袁珙似不肯鬆懈。


    “帝?”夏之白輕笑著搖搖頭,很明確道:“不會的,我對帝王並沒有那麽多想法,不過在一段時間內,的確有成為接班人的想法,但後麵自知才能不足,也早就放棄了。”


    袁珙目光陰晴不定,最終又收了回來。


    他看了眼四周,有些話在嘴邊,最終還是沉默了。


    兩人低頭喝著茶水。


    在將這兩壺涼茶喝完後,夏之白結了賬,三人就此離開了涼茶鋪。


    夏日炎炎。


    叢林中的蟬鳴更顯刺耳。


    夏之白跟袁珙並肩走在臨河的林間。


    黑娃則是識趣的去到了外邊,警惕著其他人打擾。


    並行了一陣。


    袁珙還是沒有忍住,他停下了腳步,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夏之白,問道:“你就沒想過造反?”


    “你的心太大了。”


    “大到整個天下都容你不下。”


    “你想施展才華,展現你的抱負,需要很大的支持。”


    夏之白沉默。


    半晌。


    夏之白菜抬起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淡淡道:“想過,甚至也當真謀劃過,隻是放棄了。”


    “為何?”袁珙一臉好奇。


    夏之白笑道:“夫子對造反想的太簡單了。”


    “造反想成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並非腦子一熱,就能造的動的。”


    “如今的天下,內部外部壓力都不足。”


    “若是天下剛亂之時,我一定會造反,但如今,沒有太大意義了。”


    “造反自立固然看著很美好,但夫子行走天下,是見識過天下各色各樣的人的。”


    “也當看到塵世的頑疾。”


    “這是元代以來,上百年的沉屙。”


    “天下保守封閉。”


    “我想要扭轉這個局麵,僅靠一人之力是不夠的。”


    “而是要造就一大批人。”


    “這些人是天下改變的先鋒隊,這些人要具有政治的遠見,這些人還要充滿著鬥爭精神和犧牲精神,這些人要胸懷坦蕩,忠誠的積極的政治的,不謀私利,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天下而奮鬥。”


    “但夫子在燕王府,或者在天下行走時,就已看到了。”


    “這種人幾乎不可尋了。”


    “如今天下,上下割裂很嚴重。”


    “讀書是為了當官,當官是為了發財。”


    “這種充滿了‘奴性’的社會,從元代開始,就一直在天下風行。”


    “元代輕‘民’而重‘士’,在蒙古人的治理下,士大夫、地主、豪強,無一不是為了自己的蠅頭小利,而對底層各家壓迫剝削。”


    “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


    “不會情願改變的。”


    “至於底層百姓,同樣沒多少動力。”


    “過去天下,久經戰亂,百姓厭戰很強烈,再在這種時候挑起戰亂,是很難得到百姓認可。”


    “二來,經過這百餘年的不斷打壓,百姓的忍耐性很高,如今的生活比過去好上不少,雖然依舊困苦,但勉強還是能活得下去,他們能夠忍受,也能夠接受,又為什麽還要去跟你一起造反?”


    “若是蒙古大軍依舊強盛。”


    “中原有傾覆之危,而百姓又民不聊生。”


    “在這種內外條件都滿足的時候,造反才是第一選擇,不然隻是徒增一些殺伐罷了。”


    “就算造反了,想要培養想要的人,也很是艱難,要麵對各種利益權衡,各種變節、背叛隻怕不會少,他們參與造反,就是為了日後作威作福的,又豈會甘願造反下來,自己還跟以前一樣?”


    “思想改造的工作是長期的、耐心的、細致的,不能企圖通過講幾次話,說一些大道理,或者是誇大一下東西,就把天下人數十年形成的思想意識給徹底改變過來。”


    “這是不現實的。”


    “也做不到。”


    “再一點,百姓憑什麽信我?”


    “我夏之白有什麽是值得百姓相信的?”


    夏之白心如明鏡。


    造反自大明建立那刻開始,就已不是一個好選項了,朱元璋就是曆史選擇的那個人,驅逐韃虜,恢複中華,這就是曆史賦予朱元璋的使命。


    他也很好的完成了。


    隻不過朱元璋,的確深受布衣所害。


    他的視野不開闊,過去又長期處於社會最底層,因而受到‘剝削壓榨’的思想最嚴重,這種思想侵襲早就深入骨髓,即便朱元璋有意想改變,但最終還是走回了老路。


    夏之白信步朝前走著。


    在臨近一個拐角處,他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眼袁珙,道:“夫子,你認為當今太師李善長,可曾生過取而代之的心思?”


    袁珙一愣。


    他從沒有想過這些。


    他沉思了一下,掃了眼四周,快步追了上去,道:“你的意思?”


    “有!而且一定有。”夏之白回答的很肯定,他冷笑道:“這一點,不僅我知道,當今陛下也知道,隻不過相較於胡惟庸等人,李善長更了解當今陛下。”


    “他隻是不敢!”


    “若說李善長、胡惟庸等人是個人才。”


    “那當今的陛下,便似乎不是個人,而是一柄寒光凜冽的刀。”


    “這柄鋒芒畢露的刀,經曆了太多的事了。”


    “從茅草屋的風雨,到皇覺寺的孤燈,從滁州的刀光劍影,走到鄱陽湖的烽火連天,當今陛下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自屍山血海中站起來的,他經曆了太多的磨難,忍受過太多的痛苦,不畏懼任何的挑戰跟權威。”


    “也不懼怕任何的對手。”


    “在當今陛下的一生中,麵對過很多梟雄,但無一例外,都在他麵前倒下了。”


    “李善長是跟著陛下一路闖下來的。”


    “李善長太了解這位帝王的恐怖了,這也是為何李善長,從始至終都沒有表露過反意,並不是他沒有野心,而是因為畏懼。”


    “他怕!”


    “隻是屠龍者終為惡龍。”


    “當年那個義薄雲天、胸懷大誌的大帥,在應天府稱帝那一刻便死掉了。”


    “身為帝王,他不會相信任何人。”


    “而且這位帝王骨子裏還帶著幾分‘自卑’,因為出身的緣故,他很怕為士人看不起,也很怕為這些人欺騙,因而他在天下設立錦衣衛,進行特務活動,製定出各種強權高壓製度。”


    “他要的是天下絕對的服從。”


    “當今陛下已迷戀上靠暴力和權威解決一切問題了。”


    “但他忘記了一個人。”


    “一個他過去恨之入骨,甚至讓他寢食難安的人。”


    “誰?”袁珙問道。


    “陳友諒。”夏之白的聲音帶著幾分唏噓。


    “陳友諒?”袁珙一驚。


    夏之白點頭:“若論當時群雄逐鹿,最癡迷暴力跟權威的,就是陳友諒了,當時的陛下還笑話過陳友諒,隻不過這些年下來,陛下已成了‘陳友諒’第二了。”


    “當今陛下也漸漸忘記了。”


    “這個天下有很多事情是暴力和權威解決不了的。”


    “陳友諒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陳友諒敗了,如今的陛下同樣也忘了。”


    “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這便是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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