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進門時, 胡子拉碴,滿身血汙,可把眾人給嚇了一跳。許褚更是心髒都漏了一拍, 拄著拐忙不迭上前關切,“可是受傷了?怎弄成這幅模樣?”“勞先生掛念, 不妨事。”謝見君抹了把臉,他這一路過來,臉上沾的又是汗又是土,一抹瞧著更是狼狽,“先生,我夫郎他怎麽樣了?”不等許褚回答,他話音剛落,王嬸子急匆匆地打臥房裏小跑出來,“參湯呢?快去把參湯拿來!”他接過家丁遞上來的參湯,迷迷怔怔地就要悶頭往臥房裏送。“哎呦,主君,您別添亂了!您進不得這裏麵!”王嬸子眼疾手快地將他攔在門外,端了碗,轉身又回了屋子。朱紅木門一開一合,漫天的血腥氣迎麵而來,謝見君心中一驚,就聽著陌生婆子的催促聲從屋中傳出,“夫人,您喝點參湯,再加把勁,這孩子在腹中憋得久了,怕是會沒命的!”他定定地站在門外,須臾,似是想起些什麽,招手喚來了府裏人,“滿崽呢?他人怎麽樣?請大夫過來瞧過沒?大福又被誰帶著?”“回大人,書淮無大礙,現已在臥房裏歇息,小公子一早就被周娘子抱去甘盈齋了。”李盛源拱手回話,他自認自己有愧於知府大人的委托,沒能保護好夫人和滿崽,這會兒心裏直打顫。然謝見君隻是淺淺應了一聲,並未有任何發作的話,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不曾離開過麵前的這兩扇木門。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崇福寺的鼎鍾敲過二茬。夜色漸漸褪去,紅日刺破了烏沉沉的雲霧,撒下一片金黃。“夫人!夫人!”臥房內,一身青衣的穩婆不住地喚著床榻上的雲胡。“這都幾個時辰了....”另一花衣婆子小聲嘟囔了一句。她們幹耗一宿了,這要再生不下來,保不齊得一屍兩命,到時候她怎麽跟知府大人交代?萬一那位官老爺發起怒來,要當眾砍她腦袋咋辦?一想到腦袋不保,她這心裏頭也著急起來,“夫人,您且再用點力氣,這懷胎八月不容易,可不能功虧一簣呐...”雲胡耳朵裏像是塞了一團團棉花,隻瞧著婆子的嘴張張合合,不曉得在說些什麽,他下意識地頷首,掙紮著想要抓上青紗床幃,冷不丁探至半空的手,被寬厚的掌心結結實實地包裹住,下一刻,耳邊傳來熟悉的溫潤聲音,“我抓住你了,雲胡,別怕,我抓住你了。”謝見君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又仔細淨了麵,現下瞧著與尋常無異,連神色都平平淡淡的,不見幾分焦急。殊不知這從容模樣都是裝的,打方才王嬸子傳話說雲胡情勢不妙,他便按訥不住地貓了進來。“出、出去、”雲胡濕津津的麵頰上早已經分不清是細汗還是淚珠,渾身的勁兒似是被吸幹了一般,連推人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謝見君紋絲不動,連視線都沒能從他身上挪開,兩個婆子見狀也不敢多說什麽,挑著言重的話,勸雲胡屏息凝神,一鼓作氣。臥房裏血腥氣凝重,雲胡自個兒聞著都想作嘔,偏又趕不走人,末了隻得憋足一口勁,滿心放在那死活不肯出來的小兔崽子身上。謝見君被回握住的手攥得生疼,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不住地拿幹淨的帕子給小夫郎擦汗。這一番折騰,又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聲刻意壓低的呻口今聲,滿頭大汗的青衣穩婆從帳子下抱出個孩子。花衣婆子湊上來瞧了一眼,見孩子緊閉著雙眸,一動不動,奇怪道:“咋沒聲呢?”謝見君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二人先把孩子抱走。“他怎麽不哭啊...”雲胡有氣無力地問道,大福剛出生那會兒,哭聲響亮得屋舍都能聽見,“夫君,你聽,沒有哭聲!”他慌了神,顧不得身上的疼,朝著穩婆離去的方向伸出手,“給我看看,抱給我看看!”“別慌別慌...”謝見君將小夫郎按回榻上,“我去....雲胡,我去把孩子給你抱回來。”說著,他掀開門簾,退出內室。青衣穩婆這會兒心慌得厲害,尋常人家的孩子剛出生時,高低都得哭上兩聲,偏偏她接生的這個,從抱出來到現在,愣是一點動靜都沒有。花衣婆子反應極快,當即便照著孩子屁股拍了兩巴掌,她自認用的力氣不算小,可孩子仍沒有聲音。這可把兩人嚇得夠嗆,眼淚霎時就掉了下來,連抱著孩子的手都禁不住打起哆嗦,這可是知府大人的孩子呐,出了差錯,她們搭上小命也不夠賠的!“我來..”隨即跟來的謝見君緊抿著唇,接過不發一語的孩子,朝身後又重拍了一下。哪怕回來路上便做好了保不住的準備,但眼下看著雲胡熬了一宿生出來的小人兒就這麽直挺挺地窩在懷裏,他心如刀絞。倆婆子擠在角落裏不敢吭聲,心中更是將各路神仙都念叨了一遍,祈求這個孩子能出點動靜,哪怕隻是哼唧一聲。驀然,孩子被抱在小被的身子一抖,“哇”的一聲揮手蹬腿地啼哭起來。哭聲之嘹亮,連門外守著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籠罩在頭頂上的陰霾盡數散去,謝見君暗暗鬆了口氣,趕忙將孩子抱回內室,遞到雲胡眼前,“聽聽,這聲音,可一點不比大福弱。”“那就好...那就好..”雲胡低喃著,眼皮子一點一點耷拉下來。他實在太累了,這會兒安下心來,緊繃的神思都跟著散了。謝見君將孩子交還給青衣婆子,讓其帶去沐浴洗淨再送回來,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夫郎,隻等著身下的褥子都換了新的,又輕手輕腳地把人放下,輕啄了下他的額前,“雲胡,今夜辛苦你了。”安置好小夫郎,謝見君騰出空來去看了眼滿崽。“阿兄,我好害怕....”剛剛蘇醒過來的滿崽環著他的脖頸,嗷嗷大哭著。這小崽子一貫心大,長到這般年紀,掉金豆豆的次數屈指可數,想來這回是真的被暴動的流民嚇著了。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抱著安撫了小半個時辰,待哭聲漸弱,便接過季子遞上來濡濕的手巾,給滿崽抹了把臉,溫聲溫氣地道“阿兄不在,讓你受委屈了。”滿崽拚命地搖了搖頭,瑩白的淚珠順著眼眶滾落,砸的謝見君心窩子都軟了,就聽他不可置信地嘀咕著,“明明前一天、前一天大家還有說有笑,就過了一晚上,他們就跟瘋了似的,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搶,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季子站在身後,聽他磕磕絆絆,沙啞著嗓子給謝見君講當夜發生的事兒,用力地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雲胡,雲胡怎麽樣了?”滿崽原是窩在他阿兄懷裏抽抽搭搭,猛地坐起身問道。謝見君眸子一緊,“雲胡將將生了....”“什麽?”小少年星眸瞪得溜圓,“這不是才八個月嗎?如何就生了?肯定是我沒保護好雲胡,讓他磕著了!”“不怪你。”謝見君抬手將他鬢角的碎發攏至耳後,心疼地撫了撫他腦袋上洇血的絹帛,“疼不疼?”“好疼..”滿崽吸了吸鼻子,“早知是塊石頭,我就躲開了...真給我疼蒙了,方才醒來時,連子都認不得了。”謝見君經他一提醒,緊忙著回眸看向被自己冷落的人,“子,你怎麽樣?剛剛讓大夫給瞧過了嗎?”“阿兄,我沒受傷....”季子斂起眸中一閃而過的陰狠,麵帶歉意道:“都怪我太大意了。”“胡說什麽呢?你也不過是個孩子,當時那種場合,不害怕都算是勇敢的,阿兄哪裏還能怪你?”謝見君莞爾,揉了把他亂糟糟的額發。他聽府裏下人說了,滿崽一受傷,季子就拔了刀,挾持了鬧事的領頭漢子,硬生生地拖延到陸同知帶人趕過來,才作罷。“阿兄,你還是快回去陪雲胡吧,我和子都沒事兒,你不用擔心。”緩過神來,滿崽就將他往外趕。“也好。”謝見君確信倆小隻是真的沒大礙,便整了整被揉搓得雜亂的衣襟。起身往門外走時,他看了眼季子,“折騰了這麽長時間,你們倆都好好休息會兒吧。”季子並非愚笨之人,曉得他是在提醒自己,趕忙做了個禮說要回屋。他趁著大家都忙雲胡生產的事兒,不顧禮節地守了昏迷的滿崽一整夜,如今人既已經醒來,再厚著臉皮留下,就有些不妥了,這要是傳出去,難免有損到滿崽的清白名聲。“哎呦,七活八不活,瞧瞧這身量,說不好聽的,這孩子恐怕是長不大了。”“可不是嘛,去年臘月,俺們村一哥兒也是八月早產,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呢,好不容易生出來,孩子都沒活過滿月,我聽說死的時候,個頭還沒滿月剛生下來的娃娃大呢。”“活不了就活不了,左右不過就是個賠錢哥兒,我瞧著那位夫人年輕,身子骨還算是強健,修養一段時日再要一個便是,興許下一胎會是個大胖小子....”接生的倆婆子正雞一嘴鴨一嘴地躲在角落裏說閑話,冷不丁頭頂一聲輕咳,二人變了臉色。去而複返的謝見君麵色陰沉,深邃幽冷的瞳中氤氳著凜冬的寒霜。倆人曉得說錯了話,齊齊跪倒在地,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大人饒命,民婦、民婦妄言,小、小公子定然會長命百歲,福祿雙全!”眼瞅著額前磕得通紅一片,念及雲胡難產,她們倆是出了力的,謝見君無奈地歎了口氣,“都起來吧,管好自己的嘴,去賬房把工錢結了。”倆婆子哪還有心思要錢,一聽說小命保住了,立時貓著腰,心驚膽戰地跑出了屋子,生怕晚一刻就被逮回來吃牢飯。人一走,屋中驟然安靜了下來。謝見君推開內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床榻上麵無血色的雲胡,他膝蓋一陣發軟,搖搖晃晃地後退了一步。雲胡迷迷糊糊間覺得身側一沉,繼而被摟進熟悉的懷抱裏,似是怕弄疼了他,環住他的胳臂隻微微用力,克製又帶著輕輕淺淺的溫柔。他稍稍動了動身子,下一刻,接連掉落在頸間的淚,像極了滾燙的熔岩,灼得他渾身發疼。“夫..”他忽而醒來,眼前冷不丁被罩下一片濃濃的陰影。謝見君雙肩顫顫地起伏著,他似是做錯事兒的稚童,反反複複地呢喃著“對不起...”,聲音喑啞而低沉,浸著潮濕的鼻音。雲胡一怔,說不出口的酸澀,緩緩從心頭蔓延開來。第223章 雲胡將覆在眼瞳上的手拿下來, 貼在自己微涼的臉頰上。掌心裏連綿的細小傷口和粗糙的繭子磨得他有些疼,手背上一道道血印觸目驚心,他曉得那是自己方才神誌不清時亂抓出來的。“不怪你的...”他眼圈倏地紅了, 連眼尾都泛上了緋色, “ 你已經足夠好了...真的..我沒想你能回來, 甘寧縣離著府城少說也得有數十裏, 這一路縱馬, 恐是累壞了吧?”謝見君默不作聲, 將人又往跟前撈近了幾分。他自認虧欠雲胡的事兒多到數不勝數,因著他不在身邊,小夫郎分明自己心裏委屈得不得了,到頭來卻是一句責怪的話都不曾說過,還想著如何去安撫他, 裝作一副無事的樣子,就隻為了讓他心裏能好受些。但一想到剛剛進門時, 見著床欄邊上那連成一片嵌入的指痕, 他這心頭似是被一把鈍刀橫穿而過, 攪弄得血肉模糊。“是我疏忽了, 我不該...”他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些,“我不該在這種時候把你丟下的...”眼見著自家夫君鑽了牛角尖,整個人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雲胡抬手揉揉他緊擰在一起的眉心,“都過去了...你還沒告訴我,給孩子取得什麽名字呢。”謝見君避著他的眸光洇了洇眼角, 溫柔說道:“叫之,是個小哥兒....方才先生瞧過, 說眉眼像極了你,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慣會哄我高興,小嬰孩眼都沒睜開呢,哪裏能瞧得出這麽多?”雲胡莞爾,不輕不重地捶了他一下,被攥住細弱的手腕又揣回到懷裏。“是真的。”謝見君親了親他的掌心,“我何時騙過你不成,一會兒等乳母將小家夥抱過來,你自個兒瞧瞧看。”“好..”他定定地看著眼前人,清亮的眼眸中愛意繾綣,少頃,他一字一字地重複道,“謝之?”“取自生不息,綿延不絕之意。”謝見君慢條斯理地解釋著,怕小夫郎不懂,還特地在他掌心裏將這兩個字板板正正地寫了一遍,“過段日子,待你好些,我便教你寫小家夥的名字。”雲胡頷首,枕在他的臂彎裏打了個哈欠,眼前立時蒙上了一層瀲灩的水光。“孩子的乳名就留作你這爹爹的來定吧。”謝見君抵在他耳邊輕聲道。溫熱的氣息猶如蓬鬆細密的羽毛,撩過小夫郎的耳廓,他困意深沉,黏黏糊糊地應著話,“我得好好想想...”“慢慢想,不著急...”謝見君溫聲溫氣地哄著。晌午的陽光從窗間打落進來,如縷縷金絲,落在雲胡裸在外的瓷白肌膚上,染上一片暖黃的光暈。小夫郎剛經曆過一場生死劫難,能撐著精神頭說這麽多話已是極限,被輕拍著哄了兩句就歪著腦袋睡了過去。謝見君陪著多躺了一會兒,等懷中人輕微的鼾聲響起,他躡手躡腳地下榻,喚人送熱水進屋。雲胡的確睡熟了,連被濡濕的手巾一點一點地擦身子都不曾察覺,磨得不耐才低眉呢喃兩聲,溫軟模樣直叫人心裏頭扯著疼。謝見君仿若在擦拭著百年難得的稀世珍寶,動作輕柔,目光專注。門板被輕叩了兩下,李盛源的聲音打門外傳來,撕開了一室的安靜,“大人,陸大人派人來問鬧事的那些賊子如何處置?”想起昨日見到的那幾個不似流民的漢子,謝見君眸底劃過一絲冷冽,他丟下和暖的手巾,給小夫郎掖了掖被角。再出門時,人已經換上了緋色官袍,連腰間的革帶束得規規矩矩。“把人帶上來。”他身居府衙高堂,神色是少有的凜若冰霜。話音剛落,犯人們被府役們一左一右地架著腋下拖了上來,沿途還落下一地鮮紅的血痕。“怎麽回事兒?”謝見君皺眉。府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沒說出個道道兒來,末了,還是宋岩湊上前一步,低聲耳語道:“大人,早起您府上的季小公子說是丟了要緊的東西,要同這幾人對峙,府役們不好阻攔,便將人放進了牢中,哪知就一盞茶的功夫,他們的手筋和腳筋都被挑斷了,想來..想來應是大公子..”謝見君側目睨了他一眼,硬生生將他餘下要說的話逼回了肚裏。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季子待滿崽有傾慕之心,昨個兒滿崽受傷倒下時,那季家小子幾近瘋了,若不是有人攔著,怕是鬧事領頭之人要血濺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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