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眯了眯眼,看向一旁扣著手滿臉緊張神色的客棧掌櫃,少頃,斥責道:“鹿掌櫃,約束好店裏的夥計固然重要,但既是客人們來住店,理應也得幫著看顧好他們的財物,莫要讓宵小之徒乘人之危,現如今客人的東西就在客棧裏丟了,你身為客棧掌櫃,難辭其咎...”“大人您教訓的是....”鹿掌櫃顫顫應聲,身子不由得發起抖來。謝見君頓了頓,繼續道:“凡店中之人,無論是住店的客人,亦或是打雜的夥計,從即刻起,一律不得放出門外,待宋府役過來謄好供詞,查出偷盜之人後,再放他們離開。”“是是是,草民一切都聽從大人的吩咐!”鹿掌櫃想也不想地點頭,反應過來才曉得,他們這位知府大人是打算給小後生找荷包,然他鹿永新行得正坐得端,有何懼?不過就是耽誤些功夫罷了,正正好讓外人瞧瞧,他這客棧可不是勞什子黑心客棧。謝見君說完,便讓圍觀的路人去府衙找宋岩過來。這知府大人的話誰敢不聽?立時就有人鑽出人群,朝著府衙方向小跑而去。在旁一直沒吭聲的少年,忽而湊上來好奇問道:“你是要幫我抓偷荷包的賊嗎?”謝見君掃了一眼他稚氣未脫的渾圓臉頰,笑問道:“你的路引呢,拿出來給我瞧瞧。”少年一聽這話,當即跳出老遠,緊緊地護著自己胸前的布兜,“我先生囑咐過,這可不能隨便拿給人看!”“你這夯貨,你麵前這位,可是咱們甘州的知府大人,他若不得看,這世上就沒人能看了!”鹿掌櫃恨鐵不成鋼地斥了一聲,“還不快給大人行禮!”少年愣怔了一瞬,忙不迭就要屈膝,他現在還不是秀才老爺的身份呢,連童生都算不上,見了官老爺,自然是得要下跪行禮的。謝見君伸手將他托住,聽著小少年肚子咕嚕咕嚕地直叫喚,他將陸正明叫來跟前,伏在他耳側低語了兩句。等到青衫少年一層層從布兜裏掏出被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路引來時,陸正明適逢拎著油紙抱著的兩個熱乎包子回到此處。謝見君將包子塞給少年,順勢接過他遞來的路引,翻開細細看了兩眼。這少年,名為褚白,乃是甘州白頭縣龍井村人,現今剛滿十六歲,此番入府城,是奔著四月府試而來。“給你保結的稟生呢?他人怎麽不在?”,謝見君合上路引,溫聲詢問起來。褚白一門心思都在香噴噴的肉包上,謝見君話都說完了,頃刻,他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咽了下口水,回道:“草民來得早些,保結的先生,以及互結的另外四位考生,都得要等府試前一日到。”“ 嗯..”謝見君頷首,將手中的文書送還給他,“你帶著這路引,等下去府衙找陸大人,將今日發生之事告知於他,他會給你安排這後麵的事情。”褚白雖不知謝見君要他去尋那位陸大人是為何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下來。一場急急火火的鬧劇落幕,圍觀的百姓陸陸續續地散去。鹿永新也跟著撫了撫胸口,暗戳戳地鬆下一口氣。“鹿掌櫃...”謝見君緊接著一句陰惻惻的喚聲,又讓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中。“大、大人,您還有何吩咐,盡管告知草民,草民必當竭力配合宋府役,早日破除盜賊偷竊一案!”,他馬不停蹄地表忠心,像捧著聖旨一般,畢恭畢敬地拱手。謝見君冷哼一聲,顯然是不買他的帳,“鹿永新,你方才說這客棧的房費,是依照著時節而變動起伏,對嗎?”鹿永新臉色驟變,他還當是已經把這檔子事兒給糊弄過去了,沒成想知府大人斷完官司後,又揪了出來,他訕訕地張了張口,心道難不成要跟謝見君說,這滿甘州城裏的客棧掌櫃,都眼巴巴地指著府試,想要從考生們身上大撈一筆嗎?“今日五十文,明日二百文,本官倒不知道,是何種時節,能讓這房費起伏如此之大?鹿永新,難不成,你是單創了一套曆法嗎?”謝見君說話向來都是溫溫和和,哪怕現下質問,也是一樣的語氣,若不是鹿永新將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還真以為麵前這人在溫聲柔氣地同自己嘮家常呢。但現下他可沒心思多想,“草民不敢!草民、草民這就讓小廝重新調整房費!”謝見君神色淡淡,麵上沒見著有什麽波瀾,鹿永新便愈發大氣不敢出,身子緊繃成一條直線,連滿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半晌,他才聽著頭頂上方傳來清潤低沉的聲音。“本官話不多說,你且好自為之。”話落,謝見君拂袖而去。鹿永新跌坐下,猶如得了赦免一般,整個人癱軟成一團,懸在鬢角多時的冷汗,終於滴落在地上。褚白手捧著熱乎乎的肉包子,瞧見他這幅狼狽模樣,撇撇嘴,輕“嘖”了一聲,而後又將目光放在遠去的謝見君的背影上,眼含豔羨地感歎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沅芷澧蘭,光風霽月的知府大人呐!可真威風!”謝見君顧忌著馬車裏還有倆崽子,離開得匆忙,自是沒有聽見背後褚白的話,回家路上,他單手支著下頜,細細地琢磨著剛才發生的事兒來。這一琢磨不要緊,他回想起當年,自己和盧笙幾人去府城考試,因囊中羞澀,在昂貴的房費麵前被壓低了頭顱,如今見著這些個農家出身的考生,照舊還要經曆相同的窘迫困境,他這心裏,總也不是個滋味。今日雖說訓斥了鹿永新,但逢考必漲,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不可避免,屢禁不止的事情,別說是客棧了,就連酒肆飯館,也在悄沒聲地抬高價格,他能壓得住一家,壓不住千千萬萬家。一想到這,他尚未舒展開的眉頭又緊緊蹙在一起。“正明..”他掀開門簾,“晚些你去給錢德福遞句話,讓他入夜來府中一趟。”日落西斜,融融夜色逐漸朦朧。“見君,快些來嚐嚐我剛得的金嬌釀!”跟著被召喚的錢德福一道兒前來的,還有拎著酒壺的宋沅禮。謝見君本是沏了熱茶待客,見狀,就讓王嬸子做幾道下酒菜來,順道燙幾盞酒杯,雲胡曉得他們此次碰麵肯定有要事相商,原打算去灶房裏搭把手,被宋沅禮迎麵攔下,“雲胡,你別走了,坐下來一起品品這金嬌釀,青哥兒說酒勁不大,你喝著也無妨。”雲胡一時沒應話,探詢的目光不自覺得落在謝見君身上。“你今日累了,別跟著去忙活了。”謝見君將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還貼心地往小夫郎腰後墊了個軟墊。“嘖嘖,我這好不容易來一趟,淨看你倆擱這兒卿卿我我了!”宋沅禮笑眯眯地打趣他二人。“去去去..”謝見君擺手,作勢轟趕道。他接著燙盞的功夫,將今日在客棧門口的見聞,以及自己回來一路上思慮的事兒娓娓道來。宋沅禮原是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沒個正經模樣,乍一聽這些話,他猛地坐起身子,重複道,“所以你是打算從城中征用幾家客棧,用作給赴府城考試的書生們住?”“正是如此。”謝見君頷首,“我下午著人去打聽過,現今各家客棧因著府試一事兒,房費居高不下,考生們怨聲載道,我聽說有住不起的書生,夜裏薄被一裹,就睡在天橋底下…與其讓考生們風餐露宿,日夜擔心溫飽,我想不如就由官府出麵,左右算著日子,離著府試也沒有幾天了。”“商戶重利,隻怕是不肯吃這個虧..”宋沅禮對他們這位知府大人提出的想法頗有些擔憂。這適逢城中複試,誰都想趁這個時候賺錢,哪有把到手的銀錢往外推的道理?“你說的這個,便是我今日特此請錢掌櫃過來的目的。”謝見君不緊不慢道。正忙著燙盞的錢德福,立時放下手中的活計,屈膝行禮 ,“大人如此為甘州百姓著想,實乃國之大義,草民佩服,願為大人分憂!”謝見君上前將他扶起,“錢掌櫃莫要行此大禮,本官是想借你的嘴,將此事兒告知給那些商戶,凡以尋常市價征用的客棧,年底均可免一成商稅,以示安撫。”“大人這等放心將此事交給草民,草民定不負大人的期望,務必把事兒給您辦熨帖了!”錢德福拍著自己的胸膛,語氣鏗鏘地保證道。謝見君滿意地點點頭,今個兒商談,除了征用客棧一事兒,他還另起了一個念頭。“沅禮,我想在城中批一塊地蓋成廉租房,供人長租,短租,亦或是日租,你覺得如何?”“啥叫廉租房?”自小錦衣玉食長大的宋家公子哥,被謝見君這冷不丁蹦出來的詞給驚掉了下巴。“是官府出資建造的屋舍,隻用作百姓日常賃居,且掠房錢低於市價。”謝見君將後世的概念用當今的白話解釋了一遍。“哦..”宋沅禮淺淺應了一聲,“這倒是個好主意。”他如是讚同道。“四月府試過後,緊接著就是八月的院試,征用商戶的客棧給考生,此法子隻能應急,不能作為長久之計,但倘若有廉租房,我想著可以解決他們的住宿和溫飽問題....”“其實除去那些來甘州考試的考生...”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雲湖驟然開口,眾人齊齊循聲望去。雲胡被這般熾熱的目光盯著,身子有些拘謹起來,抬眸對上謝見君鼓勵的眸色,他清了清嗓子,抬高聲音道:“我是說,撇開他們不談,我覺得來走商的尋常商販亦可以過去歇歇腳,對於很多村裏人來說,即便城中客棧恢複往日的房費,他們也承擔不起。”謝見君一聽他這話,便知道雲胡是想起常德縣的那對推著班車賣蘋果的老夫婦了,他壓下心中原本想要說的話,籠袖捏了捏小夫郎的肩頭,意欲讓他放鬆下來,而後緩緩開口道:“雲胡這話說的有道理....這廉租房一事兒,我打算在甘州城中,以及下屬四個縣城一並推行開來,考生也好,商戶也好,甭管走到甘州那一處,都能有個安穩的落腳地兒!”“這事兒我無異議,隻要是於百姓有益,我一向都是舉雙手讚成!”宋沅禮表態附和。謝見君知道他的性子,故而也沒有多說什麽,眼見著王嬸子將下酒菜端上桌,他便招呼幾人動筷子。趁著無人注意到這邊,他湊近雲胡跟前,眼角含笑地地低聲道,“這是誰家的夫郎,生得這般聰惠伶俐?"雲胡霎時紅了臉,借由掩飾羞赧,他端起桌上的酒盞,仰麵一飲而盡。這金嬌釀嗅之有淡淡果香氣,初嚐時柔和綿軟,入口後豐厚細膩,尾韻持久,回味起來,那舌尖上還浸著經久不散的甘甜。雲胡很是喜歡這味道,趕著謝見君三人忙著閑聊時,就如同偷腥的小貓兒似的,多酌了幾盞。然這等小動作哪裏逃得過謝見君的眼睛,但想著有自己在身邊護著,小夫郎哪怕是貪杯也無礙,他便沒有攔著,還將金嬌釀往麵前拉近了幾分。一番暢飲過來,後勁兒有些上頭的宋沅禮被錢德福攙扶著離開。謝見君送二人出門上馬車,回來時就見雲胡坐在石桌前幹愣神。他伸出兩根修長的指頭在小夫郎跟前晃了晃,意料之中,小夫郎追著他直搖頭晃腦。“乖寶,我抱你回屋歇息。”他輕聲哄道,欲上前將醉酒的人打橫抱起。“不回!”雲胡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而掙脫開,不由分說地拽著謝見君坐在朱紅廊下,抬腿跨坐在他身上,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一閉上眼,你就不見了!”“我如何會不見呢?”,謝見君虛扶著他,手探至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他安撫著酸痛的腰。醉意已深的雲胡,顯然聽不見謝見君說任何話,隻睜著一雙瀲灩迷蒙的秋水剪瞳,直勾勾地看著他,曲起的手指沿著他的鼻梁弧線一滑而下,停留在他的薄唇上,少頃,撩起他的下頜,直白又坦蕩地問道:“這是誰家的夫君,生的這般好看?”謝見君被這輕佻的語調逗得失笑,小夫郎比他還不勝酒力,被宋沅禮鬧著三杯兩盞下肚,一點嫣紅慢悠悠地在眼尾暈開,如今連溫熱的吐息中都浸著香醇的酒氣。他沒由來的一陣燥熱,似是猛灌了一壺烈酒,渾身都冒著滾燙,他伸手輕點了點心上人的額前,眸底噙滿親昵的笑意,“生得好看的夫君,是雲胡的人。”第167章 晨露熹微。昨夜貪杯宿醉的雲胡費力地睜開眼睛, 酒意消減,兩側的太陽穴似是被重錘擊打過一般,突突地跳著疼。他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就見這個時辰本該在書房的人, 眼下卻側倚在案邊, 動作極輕地翻看著手中的書卷。四月天清冷, 這人身上披了件雪白襯袍, 隨意攏起的墨染烏絲, 順著光滑的外衣滑落至臉側,掩藏在羽睫下的眉目溫潤如玉,清疏柔和,如水中泠月。雲胡暗戳戳地往他身側貼近了幾分,又驀然想起什麽, 他手探出被窩,胡亂地摸索了兩下。“別找了, 大福跟著滿崽在院子裏習早課呢。”謝見君握住他的手, 重新塞回到到被窩裏。“幾時了”雲胡打了個哈欠, 睡眼朦朧地問道。“如今尚不及辰時, 你且再...”謝見君原是覺得虧欠了雲胡,前段時間一直駐守在東雲山,甚少陪伴他,讓小夫郎生出“隻要一閉上眼, 自己就不見了”的慌亂與不安,故而,今日特地在床上多賴了一會兒, 想著小夫郎從睡夢中醒來時,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在身邊。然他話還沒說完, 本還困乏得睜不開眼的雲胡,猛地鯉魚打挺跳起身來,一麵抓過手邊的衣衫,急急慌慌地往身上套,一麵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小跑,“你怎地不早些喚我,今日還得去鋪子裏呢!”謝見君愣怔一瞬,眼見著小夫郎臨到門口,複又退回來半步,回眸望他,“你既是早就醒了,如何還賴在床上?今日莫不是要再休沐一日?不去府衙了?”“這...這就去了..”他無奈地合上書頁。心上人變臉太快,分明昨個兒還誇他是生得好看的夫君,今日便已嫌棄,謝見君拾掇拾掇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跟著追出門去,“莫急,等著吃過早飯再走,王嬸烙了你最是稀罕的薺菜餅子呢!”到末了,滿心思惦記著上工的小雲掌櫃,也隻是草草地墊了墊肚子,就連二趕三地出了門,謝見君擔心他忙起來不管不顧,傷了身子,便讓陸正明去春華樓買了幾記常吃的點心,給送去了甘盈齋,自己則換上久違的官袍,入了府衙。他在東雲山呆了月餘,府衙裏的一應政務皆是由陸同知代為操持籌辦,一時用不著他過多的費心,遂這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昨個兒夜裏同錢德福提過的征用客棧一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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