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事、”,雲胡往火爐裏添了柴火,借著火給謝見君溫了酒,自己則坐在小火爐旁,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雕了一半的小木偶,拿著短刀仔細勾勒起來。謝見君剪去一截燭芯,讓屋裏更光亮些,他盤腿坐在案幾前,鋪開紙,安閑自在地提筆習字,耳邊時不時傳來刀刻的“吭吭”聲,讓他很是安心。好一會兒沒了動靜,他冷不丁抬眸,雲胡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火爐前,探著腦袋瞧他默在紙上的字。“過來。”他衝著小少年招招手。雲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乖順地放下手裏的木偶和短刀,湊近案幾前。“想不想學著寫字?”謝見君溫聲問道。小少年點點頭,沒拒絕,“隻、隻教我寫、寫雲胡就行。”。謝見君微微一怔,淺笑著道了句,“好”。他拉過雲胡,挨著自己身前坐下,提筆在硯台上點墨,跨過他的後背,握住小少年纖細幹瘦的手指,一筆一劃,帶著他在紙上寫下“雲胡”二字。“瞧,寫起來是不是簡單許多?”,他微微歪頭,眉眼間多出幾分溫柔。雲胡聞聲回頭,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睛。那一刻,世間嘈雜盡數散去,隻餘著一顆滾熱的心,跌落胸膛裏,胡亂地跳著,踏碎了一池的波瀾。第36章 晨曦初露, 天色微明。三人並排躺在炕上睡得正熟,小滿崽整個滾進謝見君懷裏,八爪章魚似的扒著他的腰, 雲胡躺在他倆身側, 手裏小心翼翼地隻攥著謝見君的一邊衣角, 身子蜷縮成一團蝦米。這是從他生病那日後才有的習慣, 起初謝見君隻當是意外, 起早衣袖扯著的次數多了, 他才心下了然,想必是雲胡夜裏害怕,便索性隨他去了,有時會特意平躺著,為了讓雲胡更趁手些。但雲胡也隻敢在他睡著後, 才會摸索著去攥住他的衣角,而後側躺在他身側, 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安然睡去。窗外劈啪的鞭炮聲乍起, 謝見君猛地從夢中驚醒, 單手撐起身體, 滿崽窩在他懷裏,嚇得身子一激靈,眼圈揉得通紅,憋著小嘴, 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可憐模樣,雲胡也被這鋪天蓋地的動靜驚得跟著坐起身,睡眼惺忪, 腦袋還不甚清明,手裏還攥著謝見君的衣角, 茫茫然往屋外看去。鞭炮聲未停,謝見君將滿崽往自己懷裏壓了壓,捂住他的雙耳,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小家夥被嚇得不輕,雙眸緊緊閉著,哼哼唧唧的,鼻音都帶上了潮氣。“沒事,沒事,不怕。”謝見君垂眸輕吻著他的額發,小聲地安撫他。雲胡給他二人裹緊被子,自己套上棉衣,下炕撥弄火爐裏的柴火,燒了一整夜,屋裏已不似睡前那般暖和了。哄了好半天,隻待鞭炮聲弱了,謝見君才將人放開,滿崽從懷裏探出個腦袋,張著手,哭嗒嗒地鬧騰著讓雲胡抱,還要雲胡給他梳好看的發髻。謝見君順勢騰出手給他穿上棉衣,趁著他倆梳發的功夫,去灶房裏擀皮兒包餃子。餡兒是昨日就調好的豆腐素餡兒,大年初一早起吃上一頓素餃子,這一整年的日子都過得素素靜靜,順順當當。他起一勺餡兒,添進餃子皮上,將兩處弧邊一對折,雙手捏住邊緣,稍稍一合攏,一個圓潤飽滿的餃子就捏成了型。這包餃子手法還是當初跟著奶奶學來的,老太太一把年紀,眼睛都花了,手卻靈活的很,捏著餃子皮,團在掌心裏折兩下,捏出來的餃子,肚子撐得溜圓,像個金元寶,他跟著練了好久才學會。素餃子皮薄餡兒散,一下鍋,就煮破了好幾個,好在雲胡和滿崽也不是嫌棄的人,捧著碗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盤,放筷子時還齊齊打了聲飽嗝。吃過早飯後,因著要出去拜年,雲胡給滿崽又換上了新棉衣,那日濺上雪泥的月白長襖被他重新拆洗幹淨,收進包袱裏,就等著今個兒正好穿。小家夥頭頂紮著雙發髻,脖子上圍著白絨絨的兔毛圍脖,一雙烏黑的星眸裏滿是笑意,跟在倆人身後,墊著腳一蹦一跳的,瞧著就招人稀罕。往裏長家走的路上,遇著探親拜年的人家,個個都誇讚滿崽白淨秀氣,說謝見君將養得仔細,連雲胡身形都瞧著圓潤了些。等到了謝禮家,謝見君叩開門,謝禮笑著迎了出來,先是給滿崽手裏抓了一把糖果子,小家夥得了糖,雙手抱拳,連連說了好幾句過年的吉祥話,眉眼笑彎成一輪月牙。謝禮喜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忙拉開門閂要迎他們三個進屋子坐一會兒。謝見君探頭一瞧,院子裏屋子裏都擠滿了烏泱泱前來拜年的農戶,鬧哄哄地落不下腳,便隻站在門口同謝禮說了幾句年話,便婉拒離開了。從裏長家出來,又去了趟福生家裏。福生爹前些年就過世了,村子裏統共也沒有幾個親戚,過年都隻是福生和他娘孤零零的倆人,謝見君來時,他二人剛吃完餃子,盤腿坐在炕上嗑瓜子說著閑話。聽著敲門的動靜,福生趿拉著布鞋出門,見謝見君帶著雲胡和小滿崽過來拜年,二話不說就將人請進了屋子裏,洗淨了茶杯,煮上一盅清茶。福生娘從鬥櫃裏掏出曬幹的柿餅,院子裏有顆柿子樹,每每秋日便結了一樹的果子,紅彤彤的,似是掛滿了紅燈籠,等著拿竹竿打下來,削去外皮,麻繩吊著柿子蒂,掛在屋簷下,晾上個把日頭,隻待外皮掛滿一層白岑岑的糖霜,那會兒再吃起來既軟糯又清甜。前段時日,滿崽和小山蹲坐在院門口石階上吃的柿餅,就是她曬好送來給雲胡當零嘴解饞的。福生一向不愛吃這粘牙的柿餅,她自個兒一人也吃不得多少,有村裏婆子過來串門子,她便端出來招待。眼下家裏還餘了些,她往雲胡和滿崽手裏都塞了一個,招呼他倆別客氣,想吃什麽自己拿什麽。見謝見君和福生倆人坐在一起聊事兒,她便拉上雲胡閑嘮家常,不過小半年光景,如今的雲胡稍稍褪去了先前的怯弱,雖是還有些畏縮,但瞧著落落大方了,臉上也見了笑意。雲胡以往不曾出門拜過年,更甭說像現在這樣,被長輩拉著手,柔聲柔氣地說著家長裏短的貼己話,他受寵若驚,一口柿餅子噎了嗓子眼兒,他用力地吞咽了兩下口水,黏膩的柿子紅瓤卡在喉嚨間,不上不下,難受得緊。“喝點水,溫的”,麵前冷不丁遞過一杯白水,雲胡怔了怔,抬眸望去,是坐在離他不遠處的謝見君。他被噎得喉嚨發緊,連句道謝的話也說不出來,立時接過杯子,仰頭猛灌了一口,好歹將柿子咽了下去。謝見君眼眸餘光一直瞧著雲胡,見他神色都舒緩了下來,才斂回視線,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同身邊福生閑聊。聽福生說十月左右,就要輪到福水村的漢子去服徭役了。這服徭役三年一輪,建橋修路,治理河渠、轉輸漕穀,都得看縣老爺屆時作何打算,他們這些個老老實實的農家子也隻能聽從縣老爺的安排。不過,這往年征役,村裏都有出錢代役的人家,畢竟家底兒富裕些的農戶,都不願意白遭這個罪,隻是今年還不知道是個什麽光景。小坐了片刻後,一盤果子吃了個見底兒,茶水喝得都漲飽了肚,謝見君帶著雲胡和小滿崽,三人起身告別。福生母子送他們到門口,一個勁兒地招呼他們在家裏閑著無事就再過來耍。今日同福生娘說了好些話,又從她那兒得知村裏好些婆子哥兒都在家繡帕子,打絡子,可以拿去鎮子上的繡莊換銀錢,雲胡有些興奮,想著不賣豆腐時,他也不能在家閑著,打個絡子一兩個時辰的功夫,還能換上幾文錢,雖是不多,也能讓謝見君輕快些。他私下裏同福生娘說好了,待他做完繡活,便托福生娘一道兒幫忙送去繡莊。往回走的路上,行至岔路口,謝見君要去許褚那兒瞧瞧。昨日除夕,雖是提著酒菜走過一趟,但一想起昨夜許褚失魂落魄的神色,他這心裏總也不安寧。好在今個兒學堂裏的孩子都過來給許褚磕頭拜年,謝見君到時,院子裏,許褚被孩子們圍了個裏三圈外三圈,瞧著神色比昨日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見他脫不開身,謝見君站在門口,衝他微微躬身,行了個年禮後就沒繼續在叨擾。回頭碰上大虎一家,一問才知竟是要來給自己拜年,謝見君麵露詫色,連連直說“叔伯嬸娘怕是要折煞我了!”“哪裏的話,年前你和福生下河幫我們找孩子那事兒我們一直記掛在心裏呢。”大虎爹難為情地搓搓頭,他嘴笨,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謝見君是讀過書的,別是笑話他大老粗才好。垂眸瞥見自家那“逆子”正同滿崽,兩小隻擠眉弄眼做鬼臉,他一巴掌拍上大虎的腦袋,“胡鬧,還不向你見君哥問好!”大虎挨了一巴掌,人也老實了,對著謝見君正經行了個禮,拜了年。謝見君有日子沒見著他了,尋常都是雲胡出去尋在村裏野的滿崽,他倒是甚少同這些個孩子接觸,他弓背揉揉大虎略有些紮手的腦袋,“大虎長高了呀!”大虎聞聲,眼前一亮,“真的嗎?真的嗎!”“是真的!”謝見君失笑。“滿崽也長高了。”小滿崽不甘示弱,同大虎站在一起,比量起個頭來,招來身邊幾個大人朗聲大笑,直說這半大小子就是好勝心太強,不過是長個子罷了,竟還比拚起來。就連一直不作聲的雲胡都止不住笑,躲在謝見君身後,肩膀抖得跟篩子似的。大虎娘眼尖,一眼就瞧出雲胡穿著的新棉衣不便宜,不似他們身上的布料粗糙,光是看著就覺得軟和極了,倒是真同村裏人說的那般,小哥兒也過上了舒心日子。隻是這好日子,也是他們倆人含辛茹苦白手起家奔出來的營生,這做豆腐有多辛苦,別人不曉得,大虎娘是知道的,早早天還沒亮就得起來忙活磨豆腐,她時常見謝見君背著竹簍去村外賣豆腐,趕上下雨下雪,路不好走時,也沒見他歇息,人家雲胡能穿上新棉衣,也是他家夫君疼夫郎,旁人羨慕不得,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因著大虎一家還得去趟福生家,幾人略寒暄了兩句便在岔路口分開了。謝見君先行回家裏把爐子升起來,沒半個時辰,雲胡帶著滿崽進門,倆人臉上都是笑意,兜裏撐得鼓囊囊。雲胡見了他,還從自己小布兜裏往外掏果子,都是小山娘走時塞給他倆的。小山娘本想要留他倆在家裏吃頓餃子,但雲胡惦記著謝見君自個兒在家,便婉拒了。“留著吃吧,不用給我。”謝見君將果子推還給他,從懷裏掏出兩個紅紙包,先是遞給了嘴裏啃著糖果子的滿崽。“壓歲錢?!”滿崽一蹦三尺高,聲音裏帶著歡愉的顫音。“對,是給我們滿崽的壓歲錢,希望小滿崽一輩子都沒有憂慮,任何時候,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謝見君莞爾笑道。“阿兄,那我能吃糖嗎?”,滿崽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不能。”,謝見君立時拒絕,沒給小家夥留一點做夢的餘地。小滿崽癟癟嘴,“阿兄騙人~”謝見君失笑,手指輕蜷,勾了勾他粉撲撲的鼻頭,“別以為我不知道雲胡時常偷著給你拿糖吃!”。家裏存著飴糖的罐子,他都存放在櫃子的最高處,每每打開櫃子翻找東西,掂量掂量那飴糖罐子都見輕,自然知道是這小家夥偷吃的。無關緊要的事兒,謝見君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糖罐子見了底兒,他便買了再添上,故而到這會兒,滿崽才知道,他吃糖的事兒早就敗露了。被點到名的雲胡猛地打了個激靈,小鹿似的圓溜溜的眼眸偷摸打量了一眼謝見君,瞧著他不像是生氣的模樣,才拍拍胸脯,稍稍鬆了口氣。“喏,這是給你的。”謝見君將另一個紅紙包遞到他麵前。“誒?我、我也有?”雲胡詫異地張大了嘴,好似聽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兒。“那是自然。”謝見君抿抿嘴,握住雲胡的手腕,將紅紙包的銀錢放在他的掌心裏壓了壓,鄭重其事地說道,“不知道新年說什麽合適,唯願你萬事勝意,平安順遂。”雲胡眼窩子一抹灼熱,他忙垂下腦袋,攥著紅紙的掌心不斷地收緊,心頭燒起了冉冉篝火,連眼前都氤氳起霧蒙蒙的水汽。他聽懂了,謝見君希望他萬事都能勝過自己所期望的那個樣子。但沒有人知道,他所期望的,是謝見君所行之事,皆能得償所願。第37章 得了新年的壓歲錢, 小滿崽喜不自勝,將紅紙包著的十個銅板又存放進自己的小布兜裏,擱到耳邊, 輕晃了晃, 銅錢碰撞, 叮當作響, 他高興壞了, 圍著雲胡和謝見君又蹦又跳, 圓圓的臉蛋映著紅光,像是秋日裏熟透的山柿子。“好了好了,轉得阿兄眼都花了。”謝見君將陀螺似的小滿崽扯住,溫聲慢語地同他說道,“如今過了年, 你便是年長一歲,可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沒有沒有!娘親說了, 要過了生辰才算是年長一歲呢!”滿崽忙替自己辯解, 有阿兄和雲胡, 他一點都不想長大。“哦?”謝見君愣了愣, 冷不丁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這小家夥的生辰,他眉眼彎了彎,輕笑著開口試探道,“左右不過也沒有幾日了, 四舍五入算是年長一歲了。”“阿兄欺負人,我生辰還早哩!”小滿崽急惶惶地掰著手指頭算起來,“我是五月初五的生辰, 這還有…這還有…”他細算了半天,也沒算明白。五月初五?端午節…謝見君默默地記下了, 他頓了頓聲,“你這小腦袋瓜還能算明白?到底還有些時日呢,甭算了,阿兄替你記著呢,隻待你生辰的時候,阿兄帶你跟雲胡去鎮子上下館子吃一頓,可好?“下館子?!這可是滿崽想都不敢想的,他立時撲進謝見君懷裏,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阿兄天下第一好!”謝見君失笑,“一邊去,別在這兒拍我馬屁!”,說著,他轉頭看向打剛才收了他壓歲錢,就一直沒說話的雲胡,“雲胡,你又是何日的生辰?”雲胡身子一僵,似是想起了勞什子難為情的事兒,他張了張口,支支吾吾了片刻,卻是什麽也沒說。“雲胡,你怎麽了?”最先發現他異常的滿崽,一步步湊近,貼在他身旁,稚聲稚氣地仰著頭問他。雲胡搖搖頭,抬眸對上謝見君同樣關切的眸光,“我、我不過生辰、”謝見君咋舌,暗惱自己問的太直白了,這半年來,雲胡家的情況多多少少他也知道了個差不離,他該同旁個人私下裏打聽打聽的,這般順口問出來,可不是揭他的傷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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