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現在對荀溫恨之入骨,是定要殺他的。


    “那阿悅也隻能盡力了。”阿悅輕道,“我總覺得,荀先生似乎察覺了什麽,興許他會有防備。”


    “隻要我不出麵,他怎會對你有防備。”王氏對阿悅扯唇笑了笑,“阿悅,好孩子,我知道此事本不該牽扯到你,你畢竟年幼……要不,那日請荀溫入殿後,你便退避罷。”


    阿悅搖頭,“那更不妥了,大舅母放心,既然答應了你,我就一定會做到。”


    做,自然是要做的,隻是……


    阿悅慢慢走回住處,發現魏昭正好在站在樂章宮殿外等候。


    “阿兄怎麽不進去?”


    魏昭微笑,眸似星辰,“夜風正好,阿悅這兒又能看到極美的夜景,不由貪戀片刻。”


    花月溶溶,柳樹婆娑,確實是很美的景色。


    坐在石凳上,阿悅同他一起看了會兒,忽然問,“阿兄,殺人是什麽感覺?”


    “……”魏昭沉默了下,才答,“不是什麽特別的感覺。”


    他道:“初時許會熱血沸騰,而後不過麻木而已。”


    魏昭第一次殺人,是在戰場。那時候他不殺敵人,敵人就會殺他。


    將士浴血奮戰,鮮紅的血灑滿胸前盔甲,到最後和同袍的血混在一起,又如何分辨得出?都終將變成一塊塊令人作嘔的血漬,無人喜歡把它留在身上,即便那可能是榮譽的象征。


    “會害怕嗎?”濃濃夜色中,阿悅清脆的聲音滿是好奇。


    “不會。”魏昭低眸看她,“因為在每一次殺人前,我都做好了準備。”


    畏懼殺人,就不該上戰場。事後也許會夢魘纏身,但隻要每次睜眼的刹那,他就絕不會有懼怕這種情緒。


    亂世中,人命如草芥。阿悅一直就知道這個事實,在這個宮中、整座臨安城,也許絕大部分人都曾手染鮮血。


    她口中輕輕呼出一口氣,眨眼間就隨風消散了。


    “阿兄殺人,都是為護人。”以前是為守護祖父魏蛟,而今,應當是為守護祖父留下來的江山。


    魏昭搖頭,“無論為何殺人都不重要,隻要動了手,便是做了同樣的事。”


    他抬手,輕輕覆上阿悅的發,她正仰首安靜看來,“殺人可為許多,但唯有一件事,絕不可殺人取樂。世間可殺之人雖多,但能留,便還是留。”


    阿悅不解,魏昭一哂,掌下微微加重了力度,“若不能留,我也希望,阿悅可以告訴阿兄,讓阿兄來。”


    阿悅一怔,有瞬間的緊張,他已經知道了什麽嗎?


    但魏昭隻是道:“阿悅隻需開心便好,其餘的事,一概有阿兄。”


    第60章


    阿悅總覺得, 表兄應該是知道了什麽關於荀溫的事。因為在大舅母王氏準備好的最後一日, 她們突然得知消息, 荀溫被外派出臨安了。


    臨走前, 荀溫還著人給她傳了一封信和一盒糕點, 表達了食言的歉意,希望來日師生再聚雲雲。


    王氏一臉不可置信,“他不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臨安麽?”


    “也許想通了罷。”阿悅說著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 她更傾向於是魏昭做了什麽。


    其實,能夠暫緩對荀溫的處置也好。


    本來阿悅也覺得荀溫是個隱患, 該殺。可那日魏昭對她說過那些話後, 她隱隱約約覺得, 許是他的某種暗示。


    荀溫該殺可殺,但並非必殺。


    留著他, 也不一定就是壞事。


    荀溫一走, 王氏就是對他恨意再深也沒有辦法,她隻是個尋常的深宮婦人, 並沒有什麽人脈手段。


    阿悅有時陪著魏昭批閱奏折、望著他的側顏時, 幾度都有種想問他究竟知不知道荀溫身份的衝動,但這種想法每次都在魏昭投來的溫和目光中消散。


    她慢慢意識到, 許多事,魏昭有其自己的解決方法,他想要的不僅是簡單解決一件事, 還想要保護許多, 例如身邊的人。


    這是他獨有的溫柔。


    漸漸的, 她也把荀溫放到一邊了,因為傅氏開始動作了。


    傅文修被放出大牢後,幾乎大部分人都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本來矛盾就可以說是魏昭有意先行挑起,就傅氏的行事作風來說,他們反擊起來眾人一點也不意外。


    綏朝的江山還算不得穩固,魏蛟稱帝僅三年而亡,一些偏遠地區甚至都可能還不知道已經改朝換代,更別說臨安城這些難纏的士族。


    值得慶幸的是,和阿悅夢中不同,這回文夫人在,泰王、誠王、安王這三個叔叔也都在,並毫無疑問地將支持魏昭。


    隻要魏家人齊心,阿悅覺得,就不用擔憂。


    看著形勢傅文修要走是遲早的事,由於阿悅最後一次見他時又說過“厭惡他”之類刺激他的話,擔心他臨走前會鋌而走險做些什麽,畢竟他不能用常理推斷。


    阿悅和魏昭商量後,幹脆讓她這一個月都住在了魏昭寢宮的偏殿,當然,對外依舊待在樂章宮。


    魏昭派了和她身形年紀相似的人繼續住在那兒,沒出幾日就得到消息,說是樂章宮近日有幾個內侍宮婢不對勁,院落時常有些奇怪的標記之類。


    得知此事,魏昭將其按了下來沒讓阿悅知曉,隻不免疑惑,不知傅文修對小表妹到底有何執念。


    從她五歲開始至今,似乎就一直沒有放棄過。


    如果用簡單的癖好特殊來形容,也不恰當,畢竟僅僅是癖好問題也不至於會一直盯著一個人。


    和阿悅曾經說過連續做了幾年的“預兆夢”聯係在一起,魏昭隱約感覺,並非之前想的那麽簡單。


    …………


    傅氏幾人要走,足以找千百個毫無破綻的理由。傅文琛走時魏昭不好強攔,但越往後,雙方的火氣都要擺到明麵上了,也就無需再忌諱。


    傅文修自有手段,最終被留下的,是其兄長傅文琛的發妻和女兒,再加上傅徳去歲出世的幼子,有分量的僅這三人而已。


    泰王言辭激烈,意思是在開戰時把這幾人的屍首掛去城牆以示君威,魏昭卻道:“一妻一女及兩歲稚子罷了,傅徳等人離開臨安時,就已經徹底放棄了這幾人,他們已經不能再算傅家人。”


    泰王怒道:“荒唐,這簡直是婦人之仁!阿昭,我知你素來任善,但這種時候可不能如此孩子氣,這可不像你在獵場放走一頭鹿一隻兔子那麽簡單!”


    其餘兩王不言。


    魏昭抬首,“三叔的意思是,定要殺了這三人?”


    “對!”泰王十分堅決,他痛恨傅徳背信棄義,身為魏蛟結拜兄弟卻第一個背叛綏朝,連帶著也痛恨傅家的每一個人。


    文夫人隻是靜靜聽著並不說話,她身邊的阿悅忍不住道:“三舅舅,不過是兩個弱女子和一個無知小兒,還是傅家的棄子。殺了他們不僅不能顯威風,也不會叫傅家人動容,反而隻會叫人覺得阿兄殘暴不仁罷。”


    她道:“放自然是不能放的,但關起來留著,日後興許還有用呢?”


    不妨她會插嘴,魏璉一時語頓,他倒不至於對這個外甥女生怒,隻道:“阿悅還小,許多事都不懂,舅舅和你阿兄正商量正事呢,你去外邊玩兒罷。”


    阿悅隻能乖乖坐下,在幾個舅舅眼中,她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文夫人笑拍了拍她的手,繼續無聲靜聽。


    泰王又堅持了幾句,魏昭依然是那副好商量的態度看著他,最後卻還是道:“這三人沒必要殺,暫且先放著罷。”


    一句定音。


    魏昭才是皇帝,泰王就算再生氣也沒辦法。


    他氣呼呼大步往外走時,阿悅小步追上,“三舅舅,三舅舅。”


    “何事?”魏璉語氣硬邦邦的,另外兩位也隨之好奇停下。


    “我見幾位舅舅都沒用晚膳,讓人備了三份剛出爐的栗子糕,回府路上可以用些先填填肚子。”讓蓮女慧奴把食盒奉上,阿悅道,“三舅舅不要生氣,阿兄並非有意要駁您的意思,隻是另有思量。”


    魏璉一怔,臉色稍緩,“是阿昭讓你來的?”


    阿悅下意識要搖頭,意識到什麽,又飛快扭轉了姿勢,連連點頭,“嗯嗯,是阿兄一早囑咐我的。”


    不止魏璉,魏柏、魏錦都忍不住笑了,“阿悅實在不會撒謊。”


    阿悅臉色微紅,不作辯解。


    “到底是阿昭的小媳婦,這麽早就會為他說話了。”四舅舅魏錦調侃,“還知道讓你三舅舅不要記仇,他不記在阿昭身上,莫非要拿你出氣麽?”


    “老四這說的什麽話?”剛說完他就被魏璉瞪了眼,轉而對阿悅笑了笑,“阿悅不用擔心,三舅舅氣性大忘性也大,今晚睡上一覺就不氣了,你和阿昭都放心,一家人哪來隔夜仇。”


    他道:“不管君臣、叔侄,意見不同、有些不合都是正常,阿悅別怕。”


    能自然而然說出君臣二字,可見魏璉已經基本接受了侄兒為帝的事實,認了下來。


    阿悅也顧不上害羞了,連忙拍了幾句這位三舅舅的彩虹屁,最後分別時道:“幾位舅舅別忘了吃栗子糕,很甜的。”


    這話讓幾人一彎唇,齊齊目送著她跑回去。


    見了她,文夫人放下茶盞,“我就說阿悅定待不住,幫你說好話去了。”


    “啊?”阿悅還想裝傻,眨眨眼,“什麽說好話?我方才去淨手而已。”


    文夫人笑笑,“傻阿悅,你做什麽不在阿嬤眼底下,還想瞞著誰?”


    阿悅嘿嘿一笑,悄悄把手攏在了袖中。


    她隻是覺得幾個舅舅各有性格,尤其是泰王特別容易衝動,能夠少些不快就少些。魏昭作為一國之君有些事不好做,但她不過是個小孩子,很多事毫不費力呀。


    防範於未然,她不想看到夢中幾人分崩離析的景象成真。


    魏昭未作評價,而是溫和道:“阿悅為幾位舅舅準備了栗子糕,可有我的?”


    “自然有呀。”阿悅又怎會漏掉他們的這份,當即著人送了進來。


    軟糯的栗子糕清香撲鼻,隻消輕輕咬上一口便是極大的享受。但阿悅忘了一件事,她正處在換牙的年紀。


    一口咬下去,聽到嘎嘣的聲音時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帶著絲絲奇怪又莫名熟悉的味道在嘴中蔓延開來。


    她下意識舔了舔不對勁的下齒,發現那裏居然空了一塊,這才慢慢反應過來,是牙掉了。


    “怎麽了?”


    見她捂著嘴,文夫人和魏昭都關心看來。


    阿悅唔唔兩聲,捂著嘴就想起身離開,被魏昭攔住。


    小表妹眼淚汪汪的似乎有痛意,再看她死活不肯鬆手的模樣,魏昭意識到了什麽,忍笑道:“是不是……牙掉了?”


    阿悅拚命搖頭,不住眨眼示意他自己沒事,但魏昭已然識破。


    “……給阿兄看看。”他溫柔勸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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