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臨摹的東西嗎?”


    鳳嶽聽到我這麽說,便從架子上拿下四五幅卷著的東西來。


    把這些捲軸攤開來一看,我對鳳嶽的素質就完全明白了。所謂臨摹的作品,如果出賣的話,也就是贗作。鳳嶽自己畫的東西雖然一無是處,但在臨摹方麵卻完全不同,簡直是非常精彩。他臨摹的不論是雪舟1鐵紊或是大雅,確實和門倉拿來給我看的那幅竹田一樣,成績都臻上乘。其中也有一幅是臨摹的光琳的作品,但那就完全不象樣,比上述那些作品差得遠了。由此可見,對他最適宜的是南畫。他臨摹的原作都是一些美


    1雪舟,日本十五世紀畫家(1420—1506)


    術雜誌上的珂羅版,是誰都很熟悉的圖畫。


    門倉在一旁凝視著這些畫。不斷“嗯,嗯,”


    地咂著嘴,還不時地斜眼瞟我一下。他的眼睛裏浮現著希望的光芒,似乎是在催促著我的決斷。


    “為了臨摹那些畫贊的書法,我確實化了很大功夫哩。”


    鳳嶽的話帶著一些自誇的口氣。據說,為了模仿竹田或大雅在書法上的習慣,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子一麵看著那些珂羅版,一麵練習。正如所說的那樣,他模仿的那些宇,即使是相當的行家,也不容看得出來的。


    照這種樣子,看來是沒有問題了——我這樣暗忖著。一種希望也在我心裏擴大起來、不過,這種希望就象剛才看到的那條河流裏的泥水一樣,呈現著黝黑而渾濁的顏色。


    當下就和鳳嶽作了請他們到東京去的決定,門倉接著就開始跟他商談,一給他安排房子以及生活費等等的問題。“


    “暫時我就一個人去,家人還是留在這裏,因為孩子的學校也有問題。”


    鳳嶽這樣說。我也表示贊同。他這麽一說,倒也提醒我想起來了:還必須給鳳嶽準備好一條退路。等他一旦崩潰的時候,必須有一個預先準備好的地方可以收容他。關於這一點,門倉和風嶽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門倉照例搖晃著他那頭髮禿得隻剩後麵幾根的腦袋,拚命為我給鳳嶽作著宣傳:隻要有這位先生指導。您的技術一定可以達到現代第一流的水平。將來的收入之多,也決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們也是看到您呆在這種鄉下實在太可惜了,所以特地從東京遠道趕來。既然有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專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成名就的時候為止,一切麻煩的事情,都由我一個人負責,您就用不著在這方麵耽什麽心事,隻管拚命上進就是啦。“門倉熱心地這樣說著,他的視線就未來去去地望著我和鳳嶽兩個人。他的這些話裏,自然也適當地夾雜著一些阿諛的成份。


    “請多多指教。”


    鳳嶽說著,向我低頭行禮,那張長長的臉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這麽一笑,那瘦削的鼻樑上的皮膚又皺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著,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當下和他約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後,立刻就來通知他,這樣約定之後,我們便告辭走了。


    鳳嶽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門外,那張圓臉上的不安的表情還沒有消失。灼熱的陽光使她的臉色變成了白紙一樣,那對細小的眼睛,在我背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如果說,真的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話,那這個人恐怕就是鳳嶽的這個憔悴的妻子吧。


    “鳳嶽這個人很好吧?”


    門倉一上火車就這麽性急地問我。這個酒句鳳嶽一直送我們到火車站,高高的身子站在月台上向我們揮著手。他那種姿態帶著一些昂然奮發的樣子。


    “嗯,不過,也要培養起來看哩。”


    我嘴裏這樣回答,眼睛卻望著車窗外麵的那條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糙上遊蕩著。我的這句話也是想在某種程度上抑製一下門倉的期望。


    “可是,您準備讓風秀畫什麽呢?”


    門倉目不斜視地盯住著我說。


    “不能讓他這個那個的畫得太雜。玉堂之類看來很好。如果就畫玉堂,那是有希望成功的。”


    我一麵想一麵說。


    “玉堂?浦上玉堂1吧?”


    門倉的眼睛裏立刻放出了光芒,聲音也大起來了。


    1浦上玉堂,日本江戶後期畫家(1745—1820)。


    “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實在不錯。要是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經是太多啦,玉堂在市麵上還很少見。”


    門倉的所謂市麵,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買賣,許多古今名匠的贗品,都是從這裏來的。


    “要是玉堂,價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賣到五六十萬,東西好的話,可以賣到四五百萬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錯啊。”


    門倉連聲地稱讚著我,那樣子高興得什麽似的,仿佛在想像中已經真的把錢拿到手了一樣。


    “可是,門倉君,”我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哪些人對收集玉堂的作品最熱心?”


    “這個,大概要數浜島或是田室了吧。”


    門倉當下就舉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來。浜島是現在經營著私營鐵路公司的新興財閥,田室是繼承了砂糖和水泥事業等祖產的第二代財閥。年輕的田室物兵衛最喜愛古代美術品,在他的別墅所在的h 溫泉地方,就有一個專藏這些搜集品的美術館,浜島和田室兩家,實際上都在為搜集品而明爭暗鬥哩。


    “對,一點不錯。我的目標就是這兩個玉堂愛好家,把東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們手裏,反而容易引起懷疑。”


    我這樣說著。


    “可是,蘆見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裏進出的人,而田室這傢夥過去也曾收進過一些可疑的東西的。他至今還很相信蘆見呢。所以,門倉君,我們必須把聲見拉進來參加這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這裏。”


    說明白些,我實際上的意思是,象門倉這種無賴的樣子,隨他怎麽說,人家也不會相信他的。如果東西不是經過正統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通過比較好的道路拿出去,我們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這些話本來早已和門倉談過了,現在看到他這種過分得意的樣子,所以特為再叮囑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這樣的事情,那當然非讓蘆見參加不可的。”


    門倉坦率地點著頭說。


    “在田室的美術館裏,堂堂地掛上一幅風嶽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門倉說著,真的心裏非常愉快的樣子。


    不錯,這確實很有趣。可是,我的計劃卻並不是到此為止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點,那也就沒有必要把風嶽這樣的人從九州請到東京來把他培養成日本第一流的贗畫作家了,我是沒有這種熱情的。


    我自己今後是不會有什麽前途的了。五十歲已經過頭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在這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頭的日子了。一個人僅僅是由於受到了一個權力者的憎惡,就此終身埋沒了;另一個人卻由於對這個權力者奴顏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得以承受了權威的寶座,裝模作樣地擺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這種不合理衝擊。要把人類的真品和贗品指給大家看看,價值的判斷,是有必要採取一些方便的手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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