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墨鏡領著我跨上歌舞廳的台階。進門後我霎時雙眼失明,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感覺到一股咖啡、菸草、香水、汗氣混合而成不可名狀的氣味和著叮叮咚咚震耳欲聾的樂聲撲麵而來。片刻之後視覺恢復,發現自己正在穿過一個光線微弱的舞廳。唯一的光源來自天花板上那個不停旋轉的圓球,它透過許多小孔將五顏六色的光線像播種一般撒向舞廳中央那一群蠕動著的模糊身影,映得他們的牙齒和眼白藍光閃閃。我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隻覺得一切都光怪陸離使人頭昏腦脹耳鳴目眩。


    我們從舞廳的吧檯與小圓桌之間的空隙穿過,沿著一條螺旋狀樓梯登上二樓,推開一道厚實的彈簧門走進去。兩扇門在身後合攏後,嘈雜的樂聲頓時減弱許多。眼前是一條半明半暗的走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就像準備接待外國元首。走廊兩旁一個挨一個全是緊閉的房門,經過時可以聽到各種嗓音的歌聲,有男聲,有女聲,也有男女混聲:


    “……酒幹哩倘賣唔,酒幹哩倘賣唔……”


    “……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


    “……巴巴!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大墨鏡頭也不回地順著走廊朝前走,走到一半忽向左拐。我跟著他拐彎,上了一段台階,來到另一條走廊,沒走幾步又向右拐,然後下台階,又直走,又拐彎……在這些迷宮似的走廊裏,羅劍雲會不會把我們跟丟了?正這麽想著,大墨鏡推開一個房門,一個鼻音很重的女聲隨即傳了出來:


    “……我愛你有多深嗯嗯嗯——,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老闆,人來啦!”大墨鏡咕嚕一聲,女聲獨唱戛然而止。我從他身後看進去,隻見沙發上依偎著一對男女,手裏都拿著話筒。那男的見我們進來,便將那女子推了一下,女子立馬起身,扭著腰肢往我這邊走來,走近時發現我在觀察她,忽然飛來一個誇張的媚眼。我立即斷定這不是歐小姐。


    女子剛出門,那男人已經伸著手走上前來,老熟人似的打著哈哈:“哈哈舒總,我們又見麵了,歡迎歡迎!”


    我不禁一愣:見鬼!這不是邢明光嗎?剎那之間我什麽都明白了——原來我身邊那個“眼線”就是他!好一個收塵器廠的營銷經理!


    “看來我讓舒總吃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他肚子一挺又笑起來,抓住我的手一陣亂搖。這傢夥今天西裝領帶,手上還戴個挺粗的戒指,人模狗樣的,而且,顯然很得意。


    “原來是你!”我將手掙脫出來,冷笑一聲。


    “喲,看樣子舒總還真的生我氣了。哎舒總你可千萬別生氣,我那不過是跟你開點小玩笑,哈哈哈……”


    其實我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有一種寬慰的感覺,因為我在明白他的“小玩笑”的同時,也明白了另一件事:我所有的同事都是清白的。心裏一寬就鎮靜下來了,我甚至產生了一點幽默感:


    “那你今天又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邢明光啊,舒總你忘啦?”然後這傢夥突然明白我在揶揄他,尷尬地岔開話頭,“來來來,舒總,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將身子一閃,我才看見房間角落裏還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小老頭,“這位是宋老師。”


    宋老師客氣地欠欠身子:“幸會,幸會。舒先生辛苦囉。”小老頭一口正宗的嘉平話,無疑是個本地人,我把這一點暗暗記下了。


    “這位是,”邢明光又指著大墨鏡,“老金。”


    老金隻是撇撇嘴角,譏諷似的笑了一下。他已將墨鏡和鴨舌帽都摘下了,亮出一顆碩大的光頭,活像個穿夾克的現代魯智深。


    “今天這裏都是自己人。”邢明光搓搓手,“舒總你坐,坐坐坐。”


    我朝沙發上一靠,順手接過他遞來的煙抽起來。屋裏隻有三個男人,老羅估計得一點不錯——歐小姐果然不肯露麵。


    “舒總,”邢明光依然做出樂嗬嗬的樣子,“東西帶來了吧?”


    “什麽東西?”


    樂嗬嗬的氣氛頓時消失了,三個人互相對看一下。


    “東西就是圖啊!你不是答應歐小姐把圖帶來嗎?”


    “可是歐小姐在哪兒呢?”我故意四下環視。


    “歐小姐臨時有點事,不來了,委託我來跟你談一談。”


    “你跟我談?談什麽?談你的收塵器?”


    “嘿嘿,舒總真幽默。”邢明光幹笑著,拍拍身邊的大皮包,“錢我已經帶來了,還是那個數。舒總你把東西拿出來,咱們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那可不行!見不到歐小姐,我不可能把東西拿出來。”


    “這是為什麽?”邢明光的笑容凝固了,“我和歐小姐是一家的……”


    “我怎麽知道你和歐小姐是一家還是兩家?”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同時高興地發現所有的“台詞”都很自然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了。“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我隻跟歐小姐一個人通過電話,隻對她一個人作過承諾,這筆交易的條件我也隻能跟她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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