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遷就魏舟秦時這樣的普通人,樊鏘趕路的速度並不快。從敦煌到酒泉郡,四百公裏左右的路程,他們走了三天。聽樊持解釋,如果有緊急軍報,軍中斥候可以用一天的時間把消息從陽關城送到酒泉郡。像秦時聽過的故事裏那種“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段子,極端情況下也是有的,隻是不常見。畢竟人和馬都不是機器,情況再緊急他們也是需要休息的。進入酒泉郡的最後一道關卡是天門關。漢代設立酒泉郡之後,這裏是最早的酒泉塞。唐代稱天門關,到了五代宋初稱玉門關,元代改名嘉峪山關。明代設關建城,成為了流傳後世的嘉峪關城樓。天門關仰仗祁連山與黑山,憑借討賴河峽穀,形成了西北防線上的一道強有力的關卡。天門關隻是西北要塞的一道關卡,它的規模比起陽關城要小得多,駐軍的數量也隻有區區數百人。甚至關城也修建得不甚威武。秦時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記憶中威武的城樓如今竟然還不存在……不過等他們進入肅州之後,他的這點兒感慨就煙消雲散了。酒泉郡一帶有“地下有泉,其水若酒”的美稱,足見其水源豐沛。肅州駐守在天門關的後方,不但有繁華、富庶的城池,更有一望無際的農田和果園。毫不誇張的說,秦時從關外一路東行,這裏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人口最多、生活狀態最安穩、也最富有生機的地方。他們投宿的客棧名叫福來,比起陽關城的客棧要氣派得多。樊鏘輕車熟路地包下了客棧後方的一個小院子。院子裏除了幾間客房,還有單獨的澡房、廚房和井台。院角幾棵果樹,樹梢已經掛上了累累的青棗和小柿子。秦時洗了澡,抱著熟睡的小黃豆坐在院子裏吹風,聽著院子外麵遠遠傳來的笑語喧嘩,覺得這才是他想象中正常的、古代平民的生活狀態。北廂客房的門打開,樊鏘帶著樊持走了出來。這兩人也剛剛洗漱過,頭發上還帶著潮氣。身上的衣服也換過了,樊持甚至還修了修頜下的短須,比一路上風塵仆仆的模樣精神了許多。樊鏘看見秦時,點了點頭沒出聲。樊持卻十分熱情的跟他打招呼,“喲,小秦,你這頭發再養一養就能梳起來了……還是俗世好吧?至少能吃肉呀,哈哈哈。”秦時,“……”他不是還俗的和尚,說過多少次了,怎麽就沒人信呢?!至於頭發……他也正在考慮是自己拿剪刀修一修,剪成自己原本的樣子,還是幹脆留起來,入境隨俗,和周圍的人保持一致?樊鏘也注意到了秦時臉上氣惱的表情,唇角一勾,露出一個不大明顯的淺笑。“外麵熱鬧得很,不去逛一逛嗎?”樊持快步跟上了樊鏘,一邊衝著秦時擺了擺手,“我們晚點兒回來,吃飯不用等我們了。”秦時心想,本來也沒打算等你們啊。賀知年早就說了,樊鏘這一路是有公務的,他們不能隨便過問。樊鏘帶著手下走後,沒過多久,魏舟也出來了。他換了一身幹淨的道袍,頭發也很仔細地束了起來。這麽一打扮,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了。李飛天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自己是平平無奇的一柄拂塵……除了拂子不易覺察地晃來晃去。看見秦時坐在院子裏吹風,魏舟稍稍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秦時,嘴裏喃喃說道:“也還行……不引人注意……但也不會不經打……”秦時聽的一頭霧水,“魏神仙?你是跟我說話?”魏舟拂了拂袖子,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對他說:“我正要出門訪友,小賀被我打發出去辦點兒事……要不你陪我去?”秦時聽得莫名其妙,“我?”魏舟去訪友,跟他有什麽關係?又不是他的朋友。再說魏舟一個出家人去訪友,訪的肯定也是世外高人。秦時自問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人,他跟這些半仙們連個共同語言都沒有。跟這樣的人坐在一起,他會很尷尬吧?秦時還在腦子裏組織拒絕的措辭,就聽魏舟悄聲說:“我也不讓你白跑,當我是請你去赴宴的,如何?”赴宴這個說法聽起來就有吸引力得多了。“不是鴻門宴吧?”“當然不是。我都說了是訪友。”魏舟循循善誘,“我這位朋友在肅州也算是大戶,說赴宴就是赴宴,雞鴨魚肉應有盡有。而且他們家祖孫幾代都極擅馴鷹,這份兒能耐,外麵可輕易見不到。”“真的假的?”秦時聽到馴鷹兩個字,眼睛一下亮了。 第92章 旱柳已經過了酉時, 太陽依然掛在天邊,黃昏將至未至。秦時知道,在西北, 尤其是夏天的時候, 要到戌時,也就是九點之後, 天色才會慢慢暗下來。這對外地人來說,會有一種白天被延長的錯覺。天色還亮著, 街市上的商鋪、攤販自然也都在照常做生意。還有貨郎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老人們圍坐在街邊閑聊,小孩子們在街上跑來跑去,歡笑嬉戲。這樣濃厚的生活氣息,讓秦時生出一種……錯亂的感覺, 仿佛不久之前才經曆過的那些殺戮、逃生、戰鬥,都隻是一場夢, 是不可能真正存在的東西。這樣舒適的生活場景、行人們安適的表情、無憂無慮的孩童……這樣的畫麵怎麽可能跟血腥的東西聯係起來呢?秦時貪戀的看著這一幕, 覺得眼睛都要不夠用了。直到這一刻, 他才有一種自己是真正活著的感覺。這才是生活啊。小黃豆的反應跟他差不多, 看到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它也會興奮地呼扇翅膀,啾啾叫個不停。一轉頭看到貨郎擔子上彩色的小風車, 眼睛立刻僵住不會轉了。“那個……”小黃豆不知道那彩色會轉圈的東西是什麽, 急的口吐人言了, “好看!”秦時二話不說就掏錢給孩子買了一個。他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態:別人家孩子都有的玩具,我家孩子怎麽能沒有呢?苦誰也不能苦孩子。秦時幫小黃豆舉著小風車, 小黃豆眼睛亮晶晶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盯著小風車看得目不轉睛。一旦風車停止了轉動, 它還會啾啾叫著催促秦時幫它吹風。走在他們身旁的魏舟雖然沒聽說過“二十四孝老爹”這樣的話,但心裏卻也生出了這樣的感慨:小秦這是把小重明鳥當成自己親兒子了吧?!親爹帶孩子也不過就是這樣了!秦時對肅州的地形一無所知,跟在魏舟身後,勉強分辨出他們前進的方向是東,而且越往城東走,街道變得越是幹淨整潔,街道兩側的房屋也越來越氣派。這大約就是所謂的富人區了。小黃豆也被新的景色吸引,難得的將目光從小風車上移開,開始打量周圍的景色。“啾,”小黃豆轉過頭蹭了蹭秦時的臉頰,悄悄說道:“有奇怪的味道。”“什麽味兒?”秦時懷疑它說的不是味道,而是感應到了某種波動,就好像團子在陽關城外感應到了蟲子們的靠近,會跟秦時說好惡心之類的。小黃豆在他的肩膀上來回踩了踩,似乎在琢磨要怎麽解釋它感應到的東西。“有個大家夥。”小黃豆吭哧吭哧的給自己的感受做了一個總結,“很大、很大的大家夥。很厲害。”秦時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的感官沒有小黃豆那般敏銳,哪怕用盡全力去感知,也沒有發現哪裏有“很大的大家夥”,但他卻發現了近處的一點兒異樣。富人區的街道有六到八米寬,鋪著平整石塊的街道兩側是水渠,水渠的寬度在一到兩米之間,深度不足三尺。一路走來,他們能聽到水渠裏嘩啦嘩啦的水聲。水渠兩岸種了不少柳樹,高矮都在兩米左右,此時此刻,它們垂著長長的枝條,正伴隨著清越的水聲在晚風裏搖曳。肅州一帶的柳樹被當地人稱為旱柳,它們與南方的柳樹品種不同,更加抗寒耐旱。旱柳的樹幹十分粗壯,表皮也粗糙,看上去沒有南方的柳樹秀美,反而多了幾分西北大漠的粗獷豪情。隨風搖曳的柳枝,也仿佛帶著一種不服輸的勁頭。和這裏的人一樣,哪怕環境艱苦,它們依然潑辣地長成了太陽下最動人的風景。秦時觀察這些旱柳,起初隻是一種莫名的直覺,但仔細觀察之下,他發現這些柳樹不但高矮粗細差不多,枝葉搖擺的頻率都相差無幾,看上去像是電腦做出來的那種動畫效果。秦時看不出它們是真是假,但這些樹看上去真的很像某一棵樹的複製粘貼。秦時懷疑魏舟帶著他走進了某個幻境。魏舟走出兩步,察覺秦時沒有跟上來,有些詫異的回過身看著他,“怎麽不走了?”秦時原本就對魏舟抱有一種隱秘的戒心,這會兒起了疑心,開始猜測為什麽賀知年會在這個時候被魏舟打發出去辦事,而且走之前甚至沒來跟他打個招呼。樊鏘和他的手下出門了,賀知年也出門了,於是能陪魏舟出門的名額就順理成章的落在了秦時的頭上。這也未免太巧了。秦時微微側過臉,在小黃豆的腦袋上蹭了蹭,一雙眼睛卻目不轉睛的盯著魏舟,目光中微微帶了幾分玩味。魏舟茫然的與他對視,片刻後像是反應過來他在想什麽,露出一個啼笑皆非的表情,“你這小子在想些什麽……老賀是真的有事去辦了。讓你陪著我出門,也是他的意思。”秦時懷疑的是他,又不是賀知年,聞言也隻是笑了笑說:“魏神仙,你要拜訪的這個朋友,不簡單吧?”魏舟思索了一下,“也可以這麽說。她姓柳。隴右富庶,但在整個隴右道,柳家都是排得上名號的人家。”秦時覺得魏舟完全在避重就輕。這附近有大妖,小黃豆能察覺,他也能察覺出不對的地方,沒理由魏神仙什麽都不知道。但他卻偏偏輕描淡寫的把這一次拜訪形容成了走江湖的藝人去拜碼頭。“不止富庶吧?”秦時反問他。魏舟遲疑了一下,露出懷疑的表情,“你為什麽這麽問?”秦時沒有說話,隻是和小黃豆一起盯著他。魏舟看看他,再看看趴在他肩頭,比起最初見麵時的樣子胖了一大圈的小重明鳥,心裏好像明白了什麽。這一大一小該不會是親父子吧?魏舟越看心裏越是古怪,別說,這兩隻看人的時候,眼神幾乎都一樣。他們倆都長著又圓又大的黑眼睛,眼波清澈無害。哪怕做出質疑的表情,也讓人生不起氣來。至少魏舟這會兒就生不起氣來。魏舟在這父子倆麵前敗下陣來,“你的能力超過了我的預想。”秦時笑了笑沒出聲。魏舟以為是他自己有所覺察,就讓他這麽誤會好了。秦時沒打算澄清什麽。他已經明白了手裏要留底牌的重要性。何況小黃豆還太小,讓別人知道它天賦異稟,對它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魏舟指了指路邊,含蓄的解釋說:“這些柳樹,都是同一棵老柳樹發出的根苗。”秦時呆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所有的柳樹都是同一棵樹長出的根苗,那這棵樹得有多大,根須會紮根多深?會在地麵之下鋪開多大的麵積?這樣的柳樹還能稱為樹嗎?!秦時強忍著心驚,冷靜的問道:“你要拜訪的,就是它?”魏舟點點頭,“我上一次經過這裏,柳溪幫了我很大的忙。它托我一件事,就是打聽水蘭因的下落。”秦時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