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神態不變地放下碗勺,他打電話叫來隔壁樓裏的一隊醫護人員,那群醫學界的領軍人物再三檢查老板娘的身體,確定已經沒了生命跡象。偌大的餐廳瞬間變成一個狹小的罐子,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對方臉上眼裏的表情,空間太逼仄,他們呼吸得越大聲,呼吸得越快,窒息缺氧的感覺就越重。“柏總,節哀。”曹秘書不記得當時是誰先開的頭,後來大家都說這句話,都在重複。除此以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還能說什麽。老板垂眸站立片刻,他攏住老板娘的手,將那枚還帶著體溫的領帶夾拿出來,別在自己的領帶上麵,若無其事地開口:“都出去。”於是所有人快速離開。月黑風高,曹秘書和醫護人員打了招呼,聽見周秘書說:“老板娘走了。”曹秘書摘下眼鏡拿在手裏,悲痛地喘了一口氣:“不是突發情況,我們跟老板都早有心裏準備。況且,生老病死是常態,是自然規律,誰都不能避免,誰都會走到那一個點上。”“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多見幾次就麻木了。”費萊爾下著台階,以他的職業和閱曆,說這種話可信度極高,他說完就從台階上摔了下去。周秘書去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曹秘書還沒想要先攙哪個,就也癱坐了下去。他們三個在台階下麵趴坐了不知是兩分鍾,五分鍾,還是一分鍾,樓裏就爆出槍聲。那個時候曹秘書的四肢都不協調了,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和周費二人往樓裏跑,隻有他顧得上通知沒走遠的醫護人員。然而所有人倉皇進樓,默契地飛奔到三樓臥室,所見的並不是殉情畫麵。那個停止呼吸宣告死亡的老板娘竟然跪趴在老板腿間,雙手緊緊攥著他的襯衣。老板身旁的桌上有一把槍,槍口邊的五指僵硬地蜷出握東西的形狀,他的下顎鮮血淋漓,子彈本該打穿,一擊斃命。老板娘在大聲驚哭,老板弓著腰把癱軟的他撈進懷中,滿是血腥的腦袋埋進他的脖頸裏麵,先是冰冷的唇緊貼他一下一下鼓跳的動脈,再是牙齒陷進溫柔的皮肉裏。整個人都在劇烈地抖著。臥室一時之間隻有難以言明的壓抑哽咽。……沒人揣摩柏為鶴此時此刻的心境,是失而複得的狂喜,還是讓自己死在幻境裏的麻痹自我,陳子輕的脖子裏砸落下來濕熱液體,一滴接一滴。柏為鶴哭了。陳子輕本能地抱緊柏為鶴,他死後發覺自己沒被傳送走,這意味著的東西太明顯了。病發的這段時間,陳子輕不敢透露第二條命相關讓柏為鶴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表露出一丁點其他可能被柏為鶴察覺,就是認定他的死是感情線的終點。原來他死了,感情線的終點沒有到,遠遠沒到。原來他的死不是結局,不會一死就被傳送去下一個世界。他今後可以是靈魂狀態陪著柏為鶴,也可以是……他已經死了一回,不會再有遺傳病了吧。陳子輕意識到這點,毫不遲疑地呼叫監護係統:“我用生命卡。”“請陳宿主確定。”“我確定!”就這麽一小會功夫,柏為鶴已經從床頭櫃後麵拿出了一把槍。柏為鶴準備扣動扳機的那一霎那間,助聽器抓捕到了太太的喊聲,他的眉間攏了攏,還是不要讓太太等。見了麵,再解釋自己的言而無信,無論如何都要哄好。他麵無表情地扣動扳機。“柏為鶴”持槍的那條手臂被一股力道撞偏,走了的人,跌撞著從床上下來,撲在他身前。我回來了,回來陪你到老了,我陪你到老。.曹秘書不知道老板娘驚心動魄的心路曆程,他隻知道兵荒馬亂的一夜,老板娘活下來了,好了。這是神跡,老板娘是仙人,舍不得老板就留在凡間不走了,被招回總部的周秘書有個不順就去拜拜他。甜心跑了,又回到單身生活的費萊爾也去。曹秘書深深覺得,老板沒讓他們卷鋪蓋走人,是因為老板娘身邊沒幾個能說話的人,留給他當解悶的。……陳子輕人是留下來了,卻總是做噩夢,他半夜驚醒爬起來跟柏為鶴翻舊賬,明明答應了在他走後不跟著,結果呢,他才剛走就要跟上來。說話不算數。柏為鶴哄半天都哄不好,他周身陰的氣息隱忍到了極致,下床吃了幾粒壓製精神類的藥片回來,繼續哄。陳子輕不太敢讓這樣的柏為鶴碰,總感覺他始終遊走在懸崖邊,下一刻就要抓著他摔個粉身碎骨。柏為鶴捉太太的腳,把他拖到自己身前:“我還沒哄好你。你躲什麽。”陳子輕摸柏為鶴下顎的傷疤,摸著摸著心裏就堵上了:“哄了有什麽用,再有下次,你照樣說話不……”周遭空氣像被抽空。陳子輕頭皮一緊,他小心地飛快看了眼柏為鶴,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紅得要滲血的眼眸裏。柏為鶴動作優雅地撓了撓眉心,唇邊牽起輕淡的弧度:“再有下次?”語調神態和他眼底的癲狂極度割裂。陳子輕屏住呼吸搖頭,他把頭搖成撥浪鼓,搖得頭都昏了才停。“我說話不算數是我不對。”柏為鶴擁住他的太太,因為某種黑暗又病態的情緒瀕臨失控,發抖的手臂一再收緊,恨不得把懷裏人勒進身體裏,和自己融為一體,“你不能說話不算數。”陳子輕被抱得骨頭作痛:“……知道。”柏為鶴的下巴蹭著他發頂,低聲道:“輕輕,你要永遠說話算數。”字裏行間既是強硬冷漠的命令,也是卑微的請求。陳子輕的呼吸對著柏為鶴滑動的喉結:“噢。”你幫我拿到的生命卡,我算是用在你身上了,從哪來的,放回哪兒去。眼見柏為鶴的狀態依舊無法恢複,陳子輕隻能用每次怕他發瘋的老法子,做。精疲力竭之後,陳子輕翻身把屁股對著柏為鶴,又被他撈著轉回去,溫存了會,抱他去泡浴。陳子輕在柏為鶴掌中變幹淨,擦掉身上的水,抱回已經換掉髒床被的被窩裏,他眼皮打架地說:“柏為鶴,我想看心理醫生。”於是柏為鶴帶太太去看心理醫生,他掉頭就去自己的診室。兩口子都有一對一的心理醫生,治療各自心裏的創傷。他們會在半夜帶著滿身冷汗醒來,摸摸自己的伴侶,確定有沒有呼吸,是不是活著,在一陣心悸中睡去。陳子輕就這麽陪著柏為鶴過了一年又一年,幫忙修補他跟他母親之間的裂痕,和他一起給他母親送終,陪他到老。可能是做了太多慈善,救助了太多貧苦路上的人,他們長命百歲,沒受什麽罪。陳子輕陪柏為鶴走完最後一程的那一刻,他迎來了官方通知,告訴他感情線已結束,然後他就在電子音的祝賀聲中被傳送去了下一個任務世界。.幽暗的水底有一具屍體,男屍,體型消瘦,身上穿著破麻衣,蒼白而驚懼的臉上帶著一絲不甘。屍體越沉越深,如同一根朽木,被暗流卷席著,在水底翻滾著不知要被卷向何方。這個人死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人。他隻是魚蝦眼中的食物,湖沙底下的枯骨,與其他遺骨一起,成為水底的一部分。忽然,沉入江底的屍體猛地睜開了眼睛,他醒了,或者說,是陳子輕醒了。【賬號已登錄】【您的失敗登錄總次數:1】【您的成功登錄總次數:3】【您本次成功登錄時間:大襄17年-2月4日-酉時一刻】【您本次成功登錄地址:大襄朝,黔州,平江縣,吃水江,江底】此刻陳子輕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底,除了冰寒刺骨的江水外,偶爾還有幾條魚從他麵前匆匆遊過,他被入眼的景象驚得瑟瑟發抖。他的恐懼並非來源於自己新任務的開局會在江底,而是就在他的臉前,有個人筆直地站著,臉貼著臉地瞪著他。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一身錦緞,緊閉的雙唇蒼白得沒有一血色,顯然死去多時。……晚風拂麵,一葉小舟靜靜的蕩漾在江麵上,遠處的天邊升起幾片晚霞,映得江麵紅燦燦的,好似戴著麵紗的女子,秀美而神秘。幾隻水鳥叼著魚從水下一躍而起,在平靜的江麵上驚起了一陣漣漪,水波輕輕地搖著木船。然而船上的三個人都沒有心情欣賞這樣的美景。“師傅,你說小師弟怎麽會突然掉下去呢?”身穿短衫麻褲的精瘦青年往江裏瞧瞧,扭頭問船後男子。被喚作師傅的男子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眉眼凶厲,輪廓剛毅冷硬,身形高猛健碩,形態粗野豪放不拘小節,披著的粗布袍下麵缺了一隻手掌,手腕處留有一個駭人的愈合傷疤。“不會是小師弟想不開,自己跳下去的吧?”精瘦青年還在說著。“行了。”一道玉珠砸擊般的聲音傳來,說話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她挽著的青絲上插著一根竹枝,手裏拿著打撈用的長杆,秀眉輕蹙。“二師弟,你有時間說這些廢話,還不幫忙撈人。”青年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唉,我說師姐,有什麽好撈的,他都掉下去這麽長時間了,肯定是死了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年輕女子話聲更冷。青年慢悠悠地掏著耳朵。“撈!”坐在船後的男子終於開口了,他的嗓音渾厚粗獷,隻喝了一個字,卻不容置疑。“好的師傅。”青年隻能點頭,論江中撈屍的本事,他是三個徒弟中最出眾的一個。隻見他拎著一個連著長繩的鐵鉤,指著江麵道:“小師弟雖然是從這裏掉下去的,但江麵看似平靜,其實水下有著不少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