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風給兩人倒好茶,他吹了吹滾燙的茶水,順口問了句,“殿下方才去哪了?”說罷含了口熱茶。茶未入喉,便聽方宥丞強忍著雀躍道:“去把客房床榻全劈了。”“噗”第32章 走水柏若風瞥了眼他身後的春福, 頗有些遷怒的意思。沒能勸住主子的春福心虛地佝僂著背,內扣著肩,視線飄蕩。柏若風一聲笑音, 春福嚇得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去亭子外邊站崗去了。“好端端的,你劈什麽床榻?”柏若風這才把視線移回方宥丞身上。方宥丞完全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理直氣壯道:“放著也是放著, 不如當柴火燒了。”“那我今晚睡哪?”柏若風好氣又好笑, 他才說要去客房,方宥丞轉身就去把客房的床榻給整沒了, 這算幾個意思?“好茶。”方宥丞徐徐放下茶盞,方看向柏若風,黑白分明的鳳眼正兒八經看人時透著股說一不二的壓迫之意, “當然是照舊。”“這不合規矩。”柏若風揉了揉太陽穴,一時竟不知怎麽和他說男男也是授受不親的。方宥丞挑眉,“在東宮,我就是規矩。”柏若風見說不通, 尋思著晚點再找個機會給人細說。就不再糾結在此, 轉去了別的話題。三言兩句間,兩人都想起上回的手談, 起了棋癮。一拍即合,方宥丞喊人拿來棋子, 正打算對弈一局。沒想到守在亭子外的春福走近稟道:“殿下,皇後娘娘請您去長樂宮一趟。”棋局剛開, 方宥丞的好心情就蕩然無存。他有些不滿地起身, 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和皺痕,“怎麽過個節都不讓人安生。”轉頭盯了柏若風半晌, 怕人趁自己不在跑了,不甚放心道,“你在這坐會?我去長樂宮看看。”柏若風把方宥丞手邊的棋盒拖了過來。他撐著下巴,眼睛看著棋盤,黑白棋子都在他手邊,顯然已經自己和自己玩起來了,聞言頭都不抬,不甚在意地朝人揮手,“殿下去忙吧。”說完這話,他後知後覺見桌邊那席明黃身影一直沒有動作。柏若風抬了下眼皮,才看見方宥丞正灼灼看著他,也不說話,就站那等著。方宥丞什麽都沒說,可柏若風卻懂了。他猶豫了下,旋即試探地開口:“我在這等你回來?”得此一言,方宥丞終於放下心,他點點頭,“很快。”轉身闊步離開。這時,柏若風才回過味來,想到方宥丞明明就想和他對弈又不得不暫時離開的模樣,沒忍住笑出聲,搖了搖頭。心道太子還會有這樣的小心思啊。方宥丞想著速戰速決,疾走如飛。以至於身後的宮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又不敢喊住主子,個個累得滿頭大汗。隔著一條宮道,方宥丞遙遙看到了一隊人馬從長樂宮出來。他站住腳,定定看著丞相被人從長樂宮中攙扶出來。段家兄妹間的不和,在宮中已是昭然若揭的事了、隻是不同往日的衰頹,段公良仰頭哈哈大笑著被人攙扶進轎子。雖然身體不行,精神卻似乎很好。顯然,他側頭間也看到了遠處的太子。那蒼老的麵上,毫無血色的唇慢慢裂開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做了個口型。太子殿下?方宥丞讀出了段公良的唇形,雖不解其意,然而他敏銳地感覺到一絲惡意,不由擰緊了眉。因著血緣,丞相的勢力從一開始就與他分不開。但兩人私下關係並不算好。轎子抬走了,方宥丞還立在那。春福看看太子,看看宮門,猶豫問:“殿下,還進去嗎?”方宥丞沒有答他,先行闊步進了長樂宮。長樂宮裏人影稀少。雖然本來皇後就不喜熱鬧,照顧她的宮人很少,然而今日十分稀奇,路上隻有掛著的白燈籠,竟連灑掃丫鬟都沒見著。直到到了朱紅大門,才見一個貼身宮女在那等著,朝他福身,“殿下,娘娘在裏邊等您。”方宥丞抬腳入門,春福等人正要跟上,宮女抬手攔住,麵無表情道:“娘娘想單獨和殿下說些體己話,諸位公公外邊候著吧。”方宥丞回頭看了眼,朝有些不安的春福頷首,示意他們外邊候著。春福不得不領著人退後,在門外等著。隔著門檻,他們與宮女僵持起來。皇後搞什麽鬼?方宥丞鬱悶不已,好端端的長樂宮竟弄得像靈堂一般。他進了門,金碧輝煌的殿內冷冷清清,隻有白紗輕揚,佛香嫋嫋。他找了幾處沒找到人,一時錯覺,恍惚殿內隻有他自己,從慘白的色調到空蕩的屋子,無處不在的森冷麻痹著身軀,叫人本能地覺得不適。他兒時就不愛來長樂宮,都是奶娘帶大的。即便如此,對皇後仍有些印象。有時難得見上一麵,皇後會屏退其他人,抱著他在殿內溫聲說話。說來說去無非是在問些功課、問些吃住如何的瑣事,絮絮叨叨的,叫人聽了直犯困。那時他就覺得長樂宮裏太冷了,還好有兩人互相依偎著。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厭棄了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皇後,把她獨自丟在了長樂宮內呢?方宥丞已經想不起來了。對這個把自己帶到世間,卻又反複折騰他的母親,方宥丞內心十分複雜。尋到皇後時,是在書房裏。她一身素衣,仍舊是那身未出閣的打扮,看起來年輕得不像話,恍若月寒仙子下凡。但仙子不會對著精致的火爐,一片一片燒著紙錢。相比剛來時匆忙的心態,方宥丞難得多了幾分耐心,隻是語氣仍然不怎麽好,“你尋我來做什麽?”皇後抬起頭,凝視著他,唇邊露出笑意,朝他招手,“丞兒,過來。”方宥丞很容易從眼神裏辨認出來皇後的精神狀態。顯然今日她狀況不錯。於是方宥丞走過去,坐在她邊上。段棠向他解釋道:“今日是鬼節,據說百鬼會返回人間,所以我在燒紙錢。”這話太普通,放在段棠身上卻並不普通。自有意識以來,他們少有這樣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方宥丞坐立不安,他‘嗯’了一聲。一隻手伸過來,搭在他手背上。叫渾身緊繃、時刻警戒的方宥丞嚇了一跳,險些跳起來,到底忍住了。其實他挺想說‘你又在發什麽瘋’,但抬頭時看到段棠的眼神,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你手快比我大了。”段棠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掌,輕聲道,“長得真快。今年多少歲了?”言罷,她不等方宥丞回答,自問自答道:“十四歲多一個月。”“再過兩年,就要娶妻,生子。你竟然長得這麽快,可我等得太久了。”段棠眼神有些渙散,喃喃自語,“你怎麽長得這麽慢呢?”前言不搭後語,方宥丞忍不住了,問:“你在胡說些什麽?”段棠眼神移過來,細細看著他,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麽大的兒子一般。那眼神陌生得方宥丞很想掉頭離開。她今日似乎特別有傾述欲,拉著方宥丞回了寢殿。空蕩的殿內隻有母子二人,她拉著方宥丞坐在床側,冷不丁道:“我是在這床上生你的。”方宥丞瞳孔驟縮,幾乎立刻想起身,被拉住了。“丞兒,別怕。”段棠拉住他的小臂,眼神溫柔得不可思議,“我今日隻想和你好好說說話。”然而段棠看起來不像能好好說話的狀態。方宥丞猶豫了一會兒,他想到東宮裏還在等著他的柏若風,又想到難得如此和顏悅色的段棠。在對方平和的視線下,他還是坐了回去。段棠便笑了,“當時,他還隻是個皇子。這宮原先也不是皇後的寢殿,而是他母親的居所。”方宥丞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說皇帝,一時有些不自然,他已經預感到段棠要說的不是什麽好事了。“他母妃死後,這裏就是沒人住的冷宮。他把我藏在這,用鎖鏈拷著鎖著,吃的用的都在床上解決。”“每一天,我都被迫看著他帶著一身血腥味來我麵前,聽他對我傾述他是怎麽解決了自己的兄弟的。可他在外邊裝的多好啊,無辜又良善,卻是諸位皇子中活到最後的。在我沒有意中人之前,我是真心把他當兄長好友看的。”“結果呢,結果就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你是男子,大概不知曉女子被強迫時的痛苦吧?你知道我懷著你的時候有多絕望嗎?撞不掉,摔不掉,你生命力怎麽就那麽頑強呢?”段棠輕柔地撫著他的臉,用最平淡的話講述著最可怕的故事。那手不像在撫摸他,倒像想掐死他。方宥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想說點什麽,最後發現他實在沒資格說什麽,也沒什麽可說的。他的出生本來就是段棠的苦難,再去埋怨苦難人似乎太過苛刻了。然而他卻不想再聽下去了,他隻想去尋自己好友下棋,而不是留在這裏聽段棠埋怨他不該出生。“後來你出生了,皺巴巴像個猴子似的。我就抱著你,想著到底是我的孩子,要不就把你身上和那人像的地方統統挖掉好了。你便是我一個人的了。”段棠語調輕柔,冰冷的指腹從他鼻梁滑下,“但是你太會長了,丞兒,眼睛、鼻子、嘴巴,你長得如此像我。”“過去是無法改變的,你說這些沒有意義。”方宥丞側臉避開她冰冷如蛇的手指,“喊我來就為了和我說這些嗎?”“怎會沒意義呢?”段棠笑了笑,放下手,不在意他的冷淡,“是啊,我想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很愛你。我恨你,不在於你本身,隻是恨你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罷了。”“其實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想跟著歐陽走了。但是他把你舉過了頭頂,說,我如果敢死,你就會成為一灘肉餅。”方宥丞止住了呼吸,心跳急促,他忽然抬頭看向段棠,喉結上下動了動,始終說不出話來。他到底沒有成為一灘肉餅,而是好好地長大了。段棠付出了什麽不言而喻。段棠起身,在殿內不斷踱步。她的白裙飄蕩著,像在人間徘徊多年的遊魂。“那麽小,那麽可憐,還沒見過世麵就要跟著我下去,太殘忍了。所以我就活下來,日日期盼著你快快長大,等你長大奪了權,就是我自由的時候。”“可是你長得太慢了,真的太慢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經常在想,你活了幾年也夠了吧,或者在想,可是你還小,甚至沒有弱冠。這兩種選擇每時每刻都在我腦海裏糾纏戰鬥,以至於我對你又愛又恨。”段棠猛地抬起頭。方宥丞驚覺她眼球布滿了血絲,麵上卻帶著溫婉笑意,詭魅得不像常人。“可是我今日又想通了,其實你已經足夠大了。貴為太子,從小接觸政事,有自己的勢力,我又給你安排了暗衛保護。而那人已經老了,哦,他今日去哪了?似乎是去找新入宮的寧美人了吧,那美人才比你大五歲,他卻已經老了。”段棠笑得花枝亂墜,是發自內心的在高興,笑得那般燦爛,“丞兒,你有自保的能力,羽翼漸豐,無需我再操心。”方宥丞聽到這裏已經心驚肉跳,他終於看出了段棠今日平靜外表下的瘋狂,他站起身,質問道:“段公良到底都對你說了什麽!”段棠歪了歪頭,神情恢複平靜,“他和我說了當日歐陽的遺言。歐陽一直記著我,是我害他萬箭穿心。今日鬼門大開,我想跟他走。”“不可!”行動比思想還快一步,方宥丞上前牢牢抓住她的手。“你想攔我?我好開心。”段棠隻是很悲傷地看著他,“但是你看,我真是個失敗的人。一邊說著為你好,一邊傷害著你,到現在,你甚至不願當麵喚我一聲母後。”淚水無聲無息砸在他手背上,燙的嚇人。方宥丞腦袋一空,被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的段棠驚著,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我原以為你很討厭我,恨不得我早點死才是。”段棠道,“如今,你也要學你父親,困著我嗎?”“當然不是!可是……”方宥丞指節泛白,他緊抓著段棠不放,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可是你還沒看我弱冠,你還沒見我成親,你能不能……晚點走?”方宥丞聲音顫抖。段棠笑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嗎?”方宥丞想否認,可是他害怕否認後,段棠決絕而去。真可笑,平日裏避之不及,真要想到以後再也不見,他還是會本能地貪戀段棠給過的溫暖,自私地希望她留下。思索再三,他點了點頭。段棠就像每一個尋常的母親般問道:“真好,是哪家女子?”方宥丞微微愣怔看著她的臉。發現好像從未和段棠這樣好好說過話。諷刺的是,竟然是段棠想向她唯一在意的人告別時,兩人才像普通母子好好說了會話。白紗飄飄搖搖,像紙錢在晃蕩,青煙嫋嫋,散發著供佛香。方宥丞垂眸不言,隻緊緊抓著段棠的衣角。段棠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有心上人這件事,追問:“她喜歡你嗎?”“我不知道。”方宥丞本就隻是為了留下段棠說的謊言,連虛構的心上人形象都沒想好,又怎麽能回答那麽細致的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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