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輕章回頭疑惑看向渾身顫抖的父親。他那被兩朝皇帝倚重、在他眼裏強大睿智的父親,此刻竟在胞妹麵前,露出了疲憊蒼老之色。甚至於,他後退的一步隱含著怯懦。空蕩的內殿,幾人小如螻蟻,然而螻蟻間也存在著等級。皇後與之對視,忽而嗤笑一聲,若未出閣的女孩般笑得天真又殘忍,“兄長,你在怕我?”“害怕到把他帶來,覺得我會在乎個小孩?”她的眉眼被陰翳一點一點地吞噬,笑意轉瞬而逝,“可惜十四年前我就死了,死人是不會在乎臉麵的,也沒有良心可言。”她抬手,神情帶上麵具般變得平靜冷漠,“按住他們。”段輕章尚且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被侍衛按倒在冰冷的桌麵上,雙臂死死扣在背後。情勢陡然急轉,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可看形勢肯定是不好的發展!段輕章心髒狂跳,咚咚敲擊著貼著胸腔的桌麵。他聽見叫聲,費力扭頭,驚恐地看著年邁的父親被侍衛毫不留情按倒在地,連忙向皇後求饒道:“娘娘手下留情!”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與皇後的平靜截然相反,段輕章眼睜睜看著段公良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理智,在長樂宮中用嘶啞的嗓音毫無顧忌地破口大罵:“段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以為你這個騷`貨憑什麽能入主中宮?沒有我沒有段家你就是屁!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婦、賤`人!我是你哥!我是你哥!你敢動我,我要把你碎屍萬段!”眼前這個用惡毒話語詛咒著皇後的老頭,當真是他父親?段輕章瞪大了眼,看向段公良的眼神很是陌生,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才會看見父親撕破彬彬有禮的儒相麵孔後的醜陋模樣。皇後對段公良扭曲的麵孔和髒話熟視無睹,她冰冷若毒蛇的視線移了過來,纏繞上段輕章的脖子,叫他呼吸冰冷,身體麻木。段公良還在那瘋狂掙紮著,辱罵著。段輕章強撐著左耳進右耳出,小心抬眼看眼前人道:“皇後娘娘,我父親身體狀況每況日下,神誌不清,請您千萬莫與他計較。侍衛們下手沒個輕重,老人家受不住。若有什麽責罰,我替了便是。”這話似乎在皇後意料之外,她蓮步輕挪,走了過來,抬起手,冰冷的手落在段輕章腦門上,輕若無骨。段輕章起了一身冷汗,腦袋若有千斤重,就怕這手直接把他脖子扭了。“好孩子,當真是個無知無畏的好孩子。”他聽到皇後歎道,“哪怕知道自己父親如此不堪,還肯為他求情。你倒是孝順。”然後下一刻,皇後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長發迫使他仰起臉,看向段公良的方向,“隻是你父親的罪孽,合該他自己受去。”段公良的腦袋被侍衛揪著,砰砰往地上砸了兩下,熱血翻湧而出,他痛呼一聲,暈頭轉向,那叫罵聲便停了。皇後的貼身宮女不知從哪裏端出一碗漆黑的藥來,那苦澀味道飄得很遠。眼冒金星段公良聞到那碗藥的味道反應激烈,掙紮得更加厲害,發出淒厲的哀叫,卻被侍衛全數按下。“住手!快住手!”段輕章甚至能聽到老骨頭掙紮時嘎吱嘎吱響的聲音,可見段公良有多排斥和恐懼那碗藥。他麵露不忍,急急看向皇後,“那是什麽?娘娘,你要給我父親喂什麽?”皇後娘娘但笑不語。雖不知道是什麽,可是看皇後的笑容和段公良的瘋狂掙紮,段輕章猜出那是什麽不好的東西。在他眼裏那碗藥簡直和毒藥無異。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受罪!“娘娘,皇後娘娘,念在往日養育恩情上,求求你放過父親,哪怕他做錯過什麽,他隻是一時糊塗……”然而不管段輕章是以感情哀求,或是各種求饒,皇後都無動於衷。“一時糊塗?童言無忌,本宮便當你說笑了。”她唇角含著譏諷的笑來,甚至還有心情談笑般道:“放心吧,你父親死不了。”她一下一下撫摸著段輕章的後腦勺,柔聲道:“本宮會讓他活著,活著受夠人間所有的痛楚。”段輕章徹底慌了。此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皇後唯一一次回應,是因為段公良提到了太子。他顧不得考慮更多,剛想到太子就立刻出言叫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出事了!”果不其然,皇後眯了眯眼,扭頭看向他。在她身後,段公良正被侍衛掐著臉頰灌藥,灌了又吐,發出慘絕人寰的痛苦聲。看來是有用。段輕章掙紮不開身後的侍衛鉗製,急紅了眼,大喊道,“娘娘住手!太子在京城出事了!我方才親眼目睹,隻要你放了我父親,我就如實相告!”他生怕皇後不住手,還特意添了一句:“晚了就來不及了!”興許是他聲音裏的急切不似作偽。皇後素白的手一抬。那邊的人停下了灌藥,鬆開手,任由段公良倒在苦臭的藥水裏。“說吧,他怎麽了。”皇後俯視著麵色慘白、冷汗涔涔的少年,“你最好說的是真的,不然,本宮不會看你年紀小便饒過你。”“是不是真的,皇後派人去一查便知。”段輕章心下惴惴不安,他想來想去,這會兒已經圓不回那個謊了,他磕磕巴巴,“太子、太子他偷溜出宮去了。”皇後麵無表情看著他,仿佛在說:就這?在段輕章眼裏,皇後的美人臉堪比吃人的巨蛇。若再不想個理由,他和父親說不定都要死在這了。被綁在身後的雙手不受控製地發抖,段輕章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在努力回憶裏終於挖出了一點可以利用的信息,“我看到殿下在醉仙樓前圍堵一女子,與之發生糾葛!”皇後麵色終於變了,她蹙眉問:“什麽樣的糾葛?”這‘糾葛’必須得重要到足以轉移皇後的視線,又不能憑空捏造。段輕章仔細回想,都打起來了,那當然是:“事關生死的糾葛。”皇後麵色沉沉,轉身回到簾子後邊。不一會兒,她對身邊宮女說了什麽,那宮女步伐匆匆出宮去。段輕章看見她派人去查了,後來如何並不知曉。因為當時皇後已經顧不上他們,遣人把他們送回相府。逃過一劫,段輕章鬆了口氣。誰想段公良回去後便痛得直打滾,哀哀直叫喚,又發起高燒,開始含含糊糊說著昏話,眼看就要熬不過去了。段輕章身為獨子,伺候在旁,一直沒有休息。自然就沒有那個精力去思考太子會怎樣。是夜,一抹倩影小心翼翼敲著門。段輕章從床邊醒來,開了門,見到了段錦詩。丞相段公良雖年紀輕輕便成了狀元,得了先帝賞識。然而在子嗣上運氣一直不太好。好不容易得了這麽個小兒子,自是捧在手中疼著,好生教養。而段輕章其他的姐姐妹妹,幾乎都被嫁出去了,唯獨這麽個庶妹年紀小身體弱,兼之母親出身低微,一直住在偏院裏。隻是兒時她體弱,不常出來走動。前陣子才開始頻繁拜見父兄。段輕章便是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常年臥床的庶妹竟有這麽張標致麵容。此刻段錦詩端了個盤子,上麵是新熬好的藥。晚飯時,段公良看到藥就驚恐大叫瘋狂掙紮,把藥打倒了,隻得重新煎過。她端詳著段輕章疲倦的麵容,輕聲道:“兄長麵容憔悴,早些回去休息吧。府中還需要兄長主持,父親今夜有我照顧便好。”今天接受到的訊息太多太亂,段錦詩所言不錯,他的確需要休息了。段輕章揉了揉眉間酸痛的部位,感覺到身體疲乏無力,沉如灌鉛。“你一個人行嗎?”段錦詩微微一笑,“久病成醫,我也算有些經驗。能照顧好父親的。”段輕章拍拍她肩膀:“辛苦你了,受不住就喊丫鬟替你。我明早就過來替你。”段錦詩含蓄地低頭應承。待段輕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段錦詩麵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她關上門,把托盤放置在桌上,轉身看著床上的段公良。她從懷裏拿出一包藥粉,步步走近,“父親,你還醒著嗎?”繞過床頭輕帳,她看到了睜開眼的段公良,麵目枯瘦,氣息奄奄。段公良瞥了她一眼,視線重新移回床頂,沒有搭理的欲`望。那輕輕一眼,分明是種並不在乎的輕視。段錦詩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惡意,“父親,瞧瞧你現在的模樣。哪還有當初的神氣,若叫外麵的人看到了,估計都不信這麽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會是曜國大名鼎鼎的儒相吧?”聞言,段公良終於舍得把視線挪向她,渾濁的眼珠子倒映著段錦詩的身影,兩片幹癟的嘴皮子動了動,他用氣聲問:“你是誰?”兩根蔥指把藥包緩緩遞上前去,段錦詩並不在乎對方是否識破她偽裝的身份,“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個能救你的人。連禦醫都說,你體內五髒六腑已經滲透劇毒,從內而外爛得徹底,不日就要一命嗚呼。”她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像念著一個人已經注定的結局。段錦詩話音一轉,笑吟吟道:“不過,我這有些‘神仙散’,可肉白骨活死人,隻要父親答應我一件小事,我便贈予父親。”第26章 偷放段公良努力撐起上身, 期間摔了幾回,段錦詩遠遠站在離床頭一米外,冷眼旁觀。段公良好不容易爬起來靠在床頭, 喉嚨的氣聲濁且重,“你要什麽?”段錦詩無聲地說了幾個字。緊盯著對方唇形變換的段公良瞳孔刹那縮小,他氣得順手拿起離得最近的枕頭,往段錦詩身上惡狠狠砸去, 罵道:“亂臣賊子!也敢犯我南曜!”枕頭砸了個空, 段錦詩輕輕鬆鬆避開他的攻擊,慢條斯理繞著床徘徊, 她喟歎道:“父親,無論是權是財,那也得有命, 才能享受啊。你死在這裏,固然留了個好名聲,但好名聲能當命活麽?再且,你的好妹妹, 如今獨得盛寵的段皇後, 在你死後,會做出什麽來無人可知。可別到時候命沒了, 名聲也沒了。”又一個枕頭飛來,狠狠砸到段錦詩臉上, 把她後邊的話打斷了。段錦詩把枕頭從臉上拿下,不怒反笑, 她拋開最後一點體麵, 直白地用言語化作刀子反複戳進對方心髒,甚至翻轉著刀子攪弄:“你以為除了我, 還有誰能救你?身子差成什麽樣子你心裏沒數?段皇後就是想要活活熬死你,叫你苟延殘喘又百病纏身,最後痛苦死去。而你,段公良,有辦法拒絕嗎?皇帝他會幫你嗎?太子會幫你嗎?你手中的權勢能用來救自己嗎?”久久沒有回應,唯有枯瘦手指握拳,竭力又無力地錘在床褥上。“看來段丞相是鐵了心要活成個笑話了。”她笑著,轉身就要離去,“我等得起下一個識時務者,可惜父親等不起了啊。”“且慢!”段錦詩本來打算開門的動作停在半空,她勾了勾唇角,眼中是勢在必得的光。東宮暗牢裏顯得很是安靜。柏若風追問段輕章關於皇後的事情,然而段輕章除了已經說過的那些事,翻來覆去說不出更多了:他進宮次數寥寥無幾,段公良又很是愛惜自己的印象,若不是有那麽一回被段公良拎去皇後,親眼見到皇後與丞相間撕破臉皮的場麵,他也不會相信。柏若風見得不到更多答案,扭頭向一直沒有聲音的方宥丞看去,卻發現人已經坐在板凳上頭側靠著欄杆睡著了。胸膛時不時的起伏,顯而易見他睡得很沉。“殿……”柏若風捂住段輕章的嘴巴,把他未出口的話語堵了回去。柏若風低聲道:“不想死就別再說話。”段輕章頓了頓,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柏若風抽出鎮北候新送來的匕首,想要劃破了綁縛段輕章手腳的麻繩放人走。匕首落下中途,他卻被身旁的暗衛抓住了手腕。柏若風蹙眉,打量著麵前逐漸圍過來的暗衛們。太子是睡著了不假,但是沒有太子的命令,這些暗衛不會眼睜睜看著柏若風把主子想要殺的人放走。如若和他們打起來,就會驚醒方宥丞。以方宥丞這幅對‘理由’不感興趣的模樣,勢必要血濺暗牢。柏若風衡量了一下,收回匕首。他轉身,走近太子,暗衛們都提防著他對主子不利,疊在身上的視線如芒在背。然而柏若風隻是輕輕拉起方宥丞的兩個手臂,抓住,往自己脖子兩邊帶的同時一旋身,太子便順著他的力道趴在了背上。呼吸淺淺噴在側頸皮膚上。柏若風看著那六個暗衛圍攏了過來,眼含警惕。六人把他包圍在中間,且肌肉緊繃。柏若風毫不懷疑哪個瞬間他們會暴起攻擊,來‘救’他們的主子。短短一瞬,又像過了很久,暗衛們似乎察覺出他的無害,緊繃的軀幹放鬆下來。他們往兩邊讓開,露出離開暗牢的路。還好這些人識時務。柏若風想。他托著背上的人,微直起腰身,往前走去。在他看不到的背後,不知什麽時候醒來、又或者一直隻是在閉目養神的方宥丞睜開了眼,陰翳的鳳眼裏滿是對暗衛們的無聲警告著。見周圍的暗衛退開,他重新合上眼。柏若風背著人一路拾階而上,順利走回東宮內。春福大概是心慌得厲害,一直閑不下來,團團轉著指揮宮人收拾好宮殿。待柏若風他們從暗牢出來,東宮已經基本恢複原樣。“柏……”“噓!”柏若風打斷他。春福了然,連忙捂住嘴巴。柏若風背著人健步如飛走入室內,卸貨一樣把方宥丞放在榻上,轉身就想離開。這回輪到他手腕被陌生的熱度圈住,往榻內一扯,饒是柏若風很快反應過來穩住下盤,仍舊被扯得踉蹌一下,雙臂撐在榻邊。而始作俑者好整以暇看著他,沒有言語。“你醒了?”柏若風訝異道,隨即他笑了,眼角軟軟下垂,顯出一種無害的明媚。他唇瓣微動,想問問方宥丞打算怎麽處理段輕章,想勸方宥丞不要衝動行事。然而不待他開口,對方手指勾住他從耳畔滑落的長發,在手指上纏了幾圈,喊了聲他名字:“柏若風。”“嗯?”方宥丞惡劣地動了動手指,扯著指上纏繞的長發。待人倒抽一口冷氣,不滿地抬眼看過來時,他才悠悠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高馬尾紮多了,會禿。”柏若風挑了挑眉,他翹起一側薄唇,不羈的淺笑顯出些許風流韻味。他抬手拍了拍方宥丞側臉,眸色溫柔,回敬道:“殿下,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咒人禿,會被揍?”落在側臉的手掌被人抓住,方宥丞冷哼一聲,頗有些不滿,然而這個不滿並非正對柏若風方才的威脅:“方才你在暗牢可不是這麽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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