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是一個精神分析的術語,指在精神分析的治療過程中,因為對自己產生了新的認識,導致來訪者對分析者產生的特殊情感。不過,當我們用移情這個詞來形容某種修辭手法的時候,其意義有所不同。它指的是審美主體將自己的主觀情感施加到了對象身上。比如看到同樣的滿月,一些人會因為自己和愛人的團聚感到快樂,一些人會因為自己孤身一人而想到傳說中孤獨的月神,寫作者有意識的在沒有情感的外物上附加了自己的主管感情,就是移情。請注意它與擬人修辭的區別……”


    紫站在講台上捧著教案讀著,刻意避免著和同學的眼神接觸,講到了重要的地方,也沒有轉身在黑板上寫兩筆的意思,就隻是這樣一直站著,讀著。


    ――比以前更加枯燥了。


    這是紅茶館聚會之後第一個周一的文學課,也是早上的第一堂課。


    和麗的預期相反,出席的人數根本沒有因為聚會的舉行而得到有效的保持,反而比上周少了一半。照這個速度下去,不用等到學期中,班級就會和去年一樣,陷入取消期末考試的窘境。


    聚會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想必是聚會期間發生了什麽本來不該發生的事。


    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麽,麗不知道。雖然經過了很多波折終於得知了聚會的具體時間,但是她最後還是沒能成功參加。因為在她這裏,發生了更加不能解釋的事件……


    就在她陷入思考的時候,麵前的光線忽然被一道陰影給遮住了。她抬起頭,看見雪青正站在她的座位邊上。原來已經下課了。


    “可不可以和我去一趟許願樹呢。”


    是說許願樹嗎。


    麗的眼前一下飄過了當初那個少女的影像。從她的背後追趕過來,氣喘籲籲的,隻為了借十塊錢……


    他們的相貌相似,說的話也相同。


    關於這一對神秘的姐弟竹青和雪青的事,麗忽然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


    “你該不會又要說,是你姐姐要你這樣做的吧。”


    “請不要取笑我了……”


    少年一下變得有點緊張。麗覺得如果再說下去,他大概就要被嚇跑了,於是就不再拿他開玩笑。


    “我自然是沒有問題,但是,如果我們現在過去的話,下節課就趕不上了。你確定嗎?”


    “嗯。”少年的眼神很堅決。


    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詩緒裏也想要跟過去,但是被麗給阻攔住了。她掏出一張便箋紙,彎腰趴在桌上寫了兩句話給詩緒裏看,然後和雪青一同離開了教室。


    麗說的沒錯。僅僅依靠下課後的短暫時間,根本來不及走到許願樹的樓下。他們二人剛剛走上那條通往許願樹的長長的斜坡道,上課鈴就在他們的身後響起了。


    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這一次的鈴聲似乎比過去要漫長一些。也許是受到了山間回聲的影響。在鈴聲響起的過程中,雪青的表情看上去相當緊張。好像要下定什麽決心似的,眉毛緊緊地鎖著。


    鈴聲剛剛停止,他就說了這樣的話:


    “麗同學,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你覺得我的姐姐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麗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他卻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似的,趕快將視線轉到了別處。


    “怎樣的一個人啊……接觸的次數也不是很多。”


    “但是,你敢於借錢給她,證明,你對她還是很信任的吧?……對嗎?畢竟這所學校裏的學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不見蹤影……”


    雪青的樣子很急切。不像在問什麽,而像在確認什麽。


    麗有點憐憫地對他一笑。


    “……對不起。”他向麗道歉了。


    “就是在這裏,我們第一次說話的地方。”麗忽然開口說道。


    “哎?”


    雪青呆了一下。好像秘密被發現似的。


    “上一次就是在這裏,竹青朝我跑過來,向我借了錢,買許願燈。”麗說完,指了一下麵前的小店。


    見麗這麽說,雪青他稍微鬆了一口氣。


    “你記錯了吧。”他望著後方,伸出手來指了一下,“是在前麵那一家,賣東西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婆婆……”


    他說到一半,自己突然意識到了有些地方不太對。他心虛地回過頭看了一眼麗,卻看見麗正含著微笑看著他,那個樣子就像是溫柔的老師看著聲稱“回家作業被怪物吃掉了”的小學生一樣。


    “請不要亂想,其實,當初買燈的這段細節,我姐姐和我說的很詳細……”


    雪青他極力想要掩飾,但是,麗卻還是含著笑意看著他。這讓他更加方寸大亂。


    他的心裏也知道,就算真的有一個姐姐和弟弟分享過自己在校園裏的快樂的記憶,也不會詳細到在哪家店哪個路口都清清楚楚的――更何況聽者還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在你走了之後,她還返回過這裏。”麗說。


    “在我走了以後?”


    說話間,他們兩人已經走到了斜坡路的頂端,茂盛的許願樹就在眼前了。


    “你看過圖書館裏的那本校史嗎?”麗忽然說。


    雪青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許願樹這裏,最早是一棵櫻花樹,那時候的許願節也是在春天,考試就在春夏之交。因為櫻花的花期太短,且考試的時候花瓣已經紛落一地,太過傷感,所以就改成了一棵銀杏。但是銀杏值得觀賞的時候,也就隻有深秋葉子變黃的時候,再冷一些的時候就會飄零,於是從前年起改成了榕樹。榕樹畢竟是常綠植物嘛,又可以生長得很壯觀,足以當做一處地標了。改成榕樹以後,得到的評價也不錯,就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麗說起這件事的表情,就像已經在這個學校混了幾十年,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了一樣。


    “唔……”


    雪青很困惑,不知道她用意何在。


    “隻有三年的時間,就長成了這樣大一棵樹,難道不是很神奇嗎。”麗說。


    “如果是通常的情況下,大概是有些神奇吧,但是……”


    沒有等雪青說完,麗就打斷了雪青的話。“你走了以後,我看到她在這棵樹下。”


    “是昨天,還是前天?”雪青有些疑惑。


    “都不是。”麗說,“我說的是你退學以後的事。”


    “原來你都已經知道了。其實我叫你到這裏來,也隻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


    事實上,並不完全知道。


    詩緒裏一開始的猜測確實是正確的。雪青和竹青確實是同一個人。在意識的層麵。但是,竹青是如何變為雪青,一名正在發育期的少女如何變成了一名少年,而且,隻有麵貌相似,身高卻比之前更高。這其中的玄機,麗還暫時沒有弄清楚。這當然不是詩緒裏所說的變性手術所能做到的事。


    不過,當麗得知學校裏這棵許願樹的曆史的時候,她就有了一個有些出格的假設。如果許願樹可以在短短的時間裏變成一棵種類完全不同,但是樹齡卻得到保持的新樹,那麽,換作人的話……


    難道是這裏的科學技術已經取得了如此巨大的突破了嗎。


    而且,很可能,這個世界的秘密不僅如此。麗已經意識到,這個次元碎片從目前觀測到的情況來看是一個“有限空間”。至於到底為何會如此,麗還沒能得出一個足以說服自己的結論。


    姑且放下這些不提,隻說這兩人的事情的話,麗還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在周六那天,她問素秋,是否記得竹青的事情,素秋給出的回答出乎麗的意料。現在的麗還需要多想一想,才能把這件事以雪青可以接受的方式告訴他……


    兩人已經走到樹下了。雪青在樹下找了一個地方坐下。


    雪青說:“我好像犯了一個錯誤。”


    過了一會兒,他說:


    “人為了喜歡的人,改變了他的樣子。結果繞了很大一圈之後,反而被那個人討厭。這下,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也許,如果她真的在意我,那麽,在我還是竹青的時候,她應該就會在意我。既然你都已經覺察了,想必她也已經覺察。她已經那樣明白地告訴了我,她把過去的事情都已經忘記了,而我竟然還盯著她不放,我真是愚蠢……”


    雪青用手撐在身後的草坪上,仰頭望著許願樹的枝葉,輕輕地笑著。


    綠色的樹枝上垂下了細細的氣根,像是一些憂鬱的觸手,努力地擁抱著永眠的大地。有些古老的氣根,因為長得離主幹很近,隨著主幹生長得越來越粗,它也就跟著成為了主幹的一部分。


    “如果這樣在樹下坐著,一百年,兩百年,會不會被埋進榕樹的樹幹裏呢。”雪青笑著說。


    “事情沒那麽簡單。”麗忽然說。


    她覺得,現在,有必要把周六的那件事講給雪青聽了。


    “周六的那天,我去找了素秋,我問了她,是不是真的忘記了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說,‘竹青’的事。她的回答是――”


    少年屏住了呼吸。萬籟俱寂,隻有麗的聲音。


    “‘為什麽你們都來問我記不記得竹青,那個時候的事,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少年睜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說,她是真的不記得?”


    “應該就是這樣。她和我說,她隻記得這個學期的事情。在這以前的事情她都忘記了。”


    麗起初以為,自己或許是一個例外。因為沒有經過自我介紹,素秋就表現出了認識自己的樣子。但是,當麗說起上個學期的許願節,以及期末考試被取消的事情時,素秋就開始茫然了。麗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時候,素秋就背過身去,請她不要再問。


    她記得自己的名字,也記得自己是這裏的學生,沒有忘記自己家人的照片,也沒有忘記已經掌握的知識。她可以準確說出班上同學和老師的名字,但是,唯獨記不得過去的老師、同學,以及有他們在內的記憶。和竹青一起放飛的燈,之後竹青的退學,被取消的期末考試,在許願樹下和麗的相遇,她也都全部忘記了。


    麗和紫,她都是作為“新的同學和老師”出現在她的記憶裏的。


    少年起初還有些不肯相信,之後也慢慢有些相信了。他問:


    “是她生了什麽病嗎?還是頭部遭遇了重創?”


    “她不知道,但是我猜測,她的失憶症是周期性的。”


    剛才走在路上的時候,麗想起了一件舊事。那就是竹青剛剛退學的時候,她和素秋在這棵許願樹下相遇了。像是在回憶竹青的素秋見到了路過的麗,執意要接過竹青欠下的債務,將用來買許願燈的十塊錢還給她。


    ――我會忘記的。


    那個時候的素秋是這樣說的。


    當時麗以為她所說的“忘記”是指隨著時間推移的自然現象,但是現在看來,那個“忘記”,極有可能是指這種特殊的失憶。這足以證明,那個時候的素秋對自己的失憶已經有所覺察。而且很有可能她在此之前也經曆過這種失憶的情況。


    不過,麗並沒有將這些解釋給雪青聽。


    “至於上周六的聚會,”麗說,“她也並不是不想和你見麵,才沒有參加――而是她不能。”


    “不能?”


    “她和我,我們這些‘優秀學生’,全都不能離開這所學校。”


    “怎麽會……難道不是隻要走出校門就可以了……”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是後來證實了,這……是事實。”


    麗說著說著,表情也漸漸變得有些陰沉。


    她的腦海中回想起周六下午的一些片斷。


    不管是東西南北哪個方向的校門都是緊鎖的,不,與其說是緊鎖,不如說是鑄死的。因為大門上不存在任何可以用鑰匙開啟的地方,簡直無法知道它是怎麽被鎖上的。情急之下,麗讓素秋戴好了頭盔,坐在她的摩托車後座上,而她強行駕駛著摩托車撞向校門……


    眼前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車是完好的,門也是完好的。身體在痛,但是身體上沒有傷痕。然後,報警器響了。


    那個時候,麗才知道素秋說的沒錯。這真的是優秀學生不能離開的學校,一座真正的監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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