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失神的跪坐在地的時候,麗和其他的學生們站在一起,默默的看著她。忽然間,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拉住了麗的衣角。是白小棠。白小棠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和其他人一樣安靜的看著,但是麗可以感受得到,白小棠的心跳的很快,心底有什麽東西正在掙紮著。麗明白那東西。她輕輕的拍了拍白小棠的肩膀,隨後去冰箱那邊倒了一杯果汁,遞給了跪倒在地的李老師。


    “謝謝。”“不客氣。”


    班長站了出來,向老師請求道:“老師,請您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集訓吧。”


    “那怎麽行!你們也不能呆在這裏。在這裏,你們的思想會很容易被帝國同化的!我真的是白教你們了……你們……所有人必須立刻回家去!”


    “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李老師先是一怔,隨後臉上帶著哀愁的微笑,點了點頭:“對……你們都已經沒有家了。”


    “老師,不要走了,和我們講一講她的事吧。”


    ***


    阮卿不是老師。她大學沒畢業就已成為職業演員,直到被“打倒”也沒帶過徒弟。所謂“阮老師”,隻是舊時對文藝從業者的尊稱罷了。


    不過,也不完全是。她念書的時候曾是這所學校音樂劇社的台柱。音樂劇是桃李公國那時最流行的文藝,其劇社自然是國立學院的第一社團,每年學院都會將政府的資金中取出不少來讚助社團活動,社員更是臥虎藏龍。就在這樣的環境裏,阮卿還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從那時候起,後輩們都愛開玩笑的叫她“阮老師”。


    人人都愛“阮老師”。相比那些一見到學姐就會不知所措的學弟們,學妹們會更加無所顧忌的表現出對她的瘋狂熱愛。阮卿用過的東西總會莫名其妙的丟失――唇膏、粉撲、假發與絲襪,乃至她仔細批注過的劇本。但是阮卿的演出服永遠最為幹淨整潔。隻因為每次使用之後,學妹們都會爭搶將它帶回去洗熨的機會。舞台之上,阮卿站在聚光燈打出圓形光圈裏的時候,在布景的縫隙間總能看見幾雙有活力的眼睛。


    阮卿唱得好,演得真,但她並不熱愛這一行。比起音樂,她似乎更喜歡抽煙,喝酒,打麻將。但是誰在乎呢?這個世界對天才總是寬容。更何況她的牙齒總是那樣白,身上總是那樣香,打麻將也從來不輸――因為社團的後輩們總會想盡辦法輸給她。阮卿愛抽的淡型“涼州詞”,學妹們幾乎人手一包。但是誰若敢模仿阮卿拿煙的手型,以及吐煙時的一低眉,那就有得罪受。有時讓指導老師知道了,過問起來,得到的回應也是眾口一詞:全是後輩學妹們的自發行為,與阮卿無關。


    就算學妹們不說,老師也不敢動她。論實力,“阮老師”比真正的老師要高出一大截。


    但是也有人不服她。例如比她低一個年級的後輩李豔歌。


    如果說阮卿是水,李豔歌就是火。


    李豔歌熱愛音樂劇,品學兼優。她是真的懷著一腔熱血來到了音樂劇社,論長相與實力都足以讓其他社員敬畏――如果不是因為有阮卿的話。


    她第一次走進音樂劇社的活動室,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她是來報名的,帶著中學戲劇社參加全國大賽的獲獎證書,自信滿滿的推開了活動室的大門。結果一推開門就看見阮卿在後輩的環繞下砌著長城。她像電影海報裏的女明星那樣危坐著,手上丟著牌,齒間先輕咬著左邊學妹遞來的香煙,再去湊右邊學妹遞來的打火機。還有一個學妹在她身後揮著劇本為她扇涼風。


    這一幕給李豔歌帶來了極大的震撼。她本視為神聖之物,如今就像麻將牌一樣被阮卿在手裏恣意擺弄著。從目睹這一幕起,李豔歌就以成為阮卿的克星為目標。


    結果每一次都會迎來火被水澆滅的結局。失敗後,總是飽受其他社員的嘲笑。


    李豔歌總是女主角的b角。隻要阮卿在,她就是永遠的b角。雖然老師私底下也曾經勸說過她: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去飾演別的角色,不必非做b角不可。但她不甘心。她更加刻苦的練習,甚至為此耽擱了學業。老師警告她:再不好好念書,一味沉迷社團活動,就必須重修。她隻好懇求導師一定要讓她再演最後一部戲。隻要恩怨一了結,她就立刻退社。


    試戲的前一天,她頭一次主動找了阮卿。她打算把她對音樂劇的熱情和對她的執念全都和盤托出。但是一見麵,阮卿就好像看出了她的來意,淡淡一笑,說:


    “那個角色還是你來演吧。”


    李豔歌斷然拒絕了這樣的謙讓。她想要的是水與火堂堂正正的一決勝負,而非憐憫同情。結果第二天,當她抱著決鬥的心情來到社團時,卻被告知阮卿已經退社了。


    “你知道朱洧白嗎?就是那個有名的劇作家。不知他怎麽認識了阮卿,要她去做《鴛鴦鏡》的女主角了。”


    指導老師這麽說著。


    李豔歌再去找到阮卿的宿舍,卻發現那裏也已經人去樓空。阮卿她不但退了社,還退了學。幾個月後,李豔歌買了最後一排的票去看《鴛鴦鏡》的首演。謝幕的時候,朱洧白向阮卿提出求婚。這時公眾才知道他已經悄悄和元配妻子離婚。阮卿答應了。所有人都說這是多麽般配的一對璧人。


    《鴛鴦鏡》,《浮碧記》,《返生香》,《鳳樓春》……阮卿主演的音樂劇一部接著一部,有些還翻拍了電影,聲名鵲起。李豔歌則一直念到了博士畢業,因為成績優異,留在了國立學院哲學係。


    “然後,第二次學界革命爆發了。朱洧白投水自殺,阮卿下落不明,李豔歌改名李新生,寫了幾篇研究花好月圓思想的論文,成功保住了一條命,做了你們思想補習班的老師。”


    李老師講完了故事,從口袋中拿出一包淡型“涼州詞”,抽出一支。手上的姿勢異常好看。她抬頭看了一眼麗:“你這裏有火麽?”


    ***


    “講點開心點的事吧。”李老師改換了輕鬆的口氣,“就講講過去的國立學院好了……你們想聽點什麽呢?”


    “除了音樂劇,以前還有什麽好玩的大活動嗎?”宜花問。


    “從前啊,好像很少有全校規模的大活動。好像大家都是以係為單位在組織活動吧。現在咱們已經沒有係了。”


    “這樣啊。”


    “啊。還是有的。合唱大賽啊,合唱大賽,一年一度。差不多離大賽還有半年的時候,每個係就組織起各自的合唱團了。由老師來擔任指揮,在由一架鋼琴一把小提琴來伴奏,其他學生來參加合唱。有時候還會自己作曲。這個應該就是學校裏最大的活動了。”


    文靜端莊的班長宜月感歎道:“真是令人心馳神往。”


    “是嗎?那時的學生倒不這麽想,隻覺得不勝其煩。”


    忽然,一直沉默的眼鏡陳推了一下眼鏡,插嘴提問:“您說要鋼琴和小提琴來伴奏……要是這個係裏沒有人會鋼琴和小提琴呢?”


    “這個問題有趣。不過,原則上是不允許的。鋼琴和小提琴必須要有。如果沒有,就會被取消參賽資格。畢竟這是相當於校慶的活動,每個係都會很重視。”


    那真的是合唱大賽嗎……明明是鋼琴小提琴大賽吧。


    “依靠出色的伴奏而奪冠的例子也是有的。”李老師認真的說。


    “那門檻也太高了……”


    麗想:每一種校慶都是根植於自己的校園文化,有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特色和繁文縟節也是在所難免。


    好比花之學院的金蘋果祭,看似是為了選出學院最優秀的學生,選用的道具卻是引發特洛伊戰爭的爭端之源金蘋果,真是相當諷刺。


    再比如索緒爾學院的新年,居然要各組師生代表全副武裝列隊由校長檢閱,與其說是校慶,不如說更像國慶。


    再比如無涯學海的知識節,號稱“合法腐敗”,每一屆都極盡奢侈之能事,堪稱無涯學海腐朽現狀的代言。


    然而,就算是革命黨人麗?勞倫斯在流放的途中也會偶爾回想起在無涯學海的知識節。隻要到了那一天,所有外派教學研究的學海之人都會回來,不管他們之前飄零在次元之海哪一個碎片,都會準時身著盛裝出現。安娜?阿奎那也是如此。這恐怕知識節的魅力所在,不管革命黨如何反對,依舊經久不衰。


    等一下。


    知識節……金蘋果祭……索緒爾新年……索緒爾學院上空回響的鍾聲……


    在前兩次的旅途中,她不都恰好是在校慶活動的尾聲被遣返回來嗎。


    這應該就是埃莉斯琳娜偽裝成安娜的模樣,潛入她的夢境,冒著被巡察發現的危險提示她“知識節”的用意了。此時,在麗?勞倫斯心中,一個非常大膽的猜測已經產生。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恒河沙書裏第三條規則上覆蓋的墨塊下麵究竟是什麽。


    ――每當校慶式結束之時,麗?勞倫斯將必須離開當前的流放地(學院),強製返回次元中央港口。


    墨塊的下麵,是“校慶式結束之時”,麗的心中這樣堅信著。


    “李老師,您可記得合唱大賽是在每年什麽時候?”


    李老師微笑起來:“記得。每年春天結束,花樹開始凋謝的時候,所以合唱大賽的官方叫法是‘散花歌會’。啊,看來是因為名字不好的關係,才被取消了吧。”


    原來如此。


    如果相當於校慶一樣的散花歌會照常進行的話,麗剛到這個國家不久就是它該舉行的時候了。可是這裏的花如今已經不會凋謝,散花歌會也不複存在了。受到“花好月圓”思想的影響,散花歌會被停辦。正因這樣,才導致麗?勞倫斯在這裏羈留了這麽久。


    這就是被理事會所遮蔽的真相。如果沒有及時發現這一點,或許麗真的會在這裏被困到永遠。如今既然知道了這一條,她就可以預先知道自己將在這個世界裏停留多久,進而計劃好自己的每一分鍾,並且在即將離開的時候和大家好好的道別了。


    “感謝您,埃莉斯琳娜大人。您所送來的白薔薇,我確實的收到了。”


    麗在心中向遠在無涯學海的大教授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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