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自最狹窄最幽暗處彌漫過來,幾乎瞬間,就讓陳興淌了滿臉淚水。光明乍泄,就在徹底擺脫甬道的霎那,天光穿透葉隙,灑滿眼睫與山林。此刻再回首時,那條方才還在蠕動著的、巨型生物一般的甬道口,又變回平平無奇的山洞,璧中巨蟒消失不見,朝洞內探去時,唯餘菌類濃鬱的氣息夾雜隱約血腥。“看來致幻主力並非刺藤,而是某些菌類子實體。”時岑瞥眼,看見陳興防護服上斑駁而扁碎的白色菌類殘渣。繼而,他意識到,這些蘑菇,有一點點熟悉。......哈文森死去那晚,似乎就是被這種白蘑菇體內寄生。時岑立刻返回洞窟,就在徹底踏入之後,眼前關乎甬道的一切都重新活過來,蟒用它的豎瞳,死死盯住了時岑。可惜,後者實在冷靜得毫無破綻,他甚至直接蹲下,徑直撈起一把血泥等到再出甬道之時,它們成功化為菌類與汙泥的結合體,很幸運,有一朵蘑菇是完好的。它似乎無法見光,在被帶出山洞後幾息內,就迅速萎靡腐爛掉了。但已經足夠時岑看清。“按照軌跡追蹤,哈文森從沒來過南方雨林,我也沒在南方雨林中見過這種蘑菇。”時岑垂目,將那些菌類殘渣裝進密封樣本袋中,“如果他被感染寄生,大概率是在陷落地。”鏈接感變得微弱,隱約可聽時明煦那邊貓咪的叫聲,很快,對方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剛找了唐科爾文要權限,確認燈塔植物科數據庫中,沒有這種強致幻性蘑菇的相關物種記錄。”“未知品種,在陷落地和南方雨林都有分布或許,更可能是被從一處帶到另一處。”時明煦臨時建檔記錄,與此同時,他意識到什麽,“時岑,你要當心這些菌類子實體傳播孢子!”“小時,”時岑笑了下,語氣鬆快,“有防護罩。”而時明煦沒把重點放在此處,隻跟著鬆了口氣:“那就好,現在最好趕緊同大部隊匯合。通訊器還有信號嗎?”時岑正領頭,從山間小道往視野開闊處去,季文柏扶著一瘸一拐的陳興,跟在他身後。“南方雨林內部沒有任何信號。”時岑殺死一隻側麵襲來的細白環蛇,偏頭避開飛濺血漬,“共同行動太費時間了,當務之急,還是跟隨生物密度探測儀的指示,盡快找到178號。”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回身看向另外兩人。“我將你們送到高處,”時岑說,“這裏距離林間空地不遠,你們可以找到大部隊匯合。”“時隊,那你呢?”陳興怯生生地問,“你自己......”“我能夠基本保證自己的安全,”時岑笑了笑,“但沒法同時對三個人負責。”他把婉拒的意思說得含蓄,但季文柏與陳興都聽懂了,前者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時岑,我們和你分頭行動。”時岑點頭,將那袋菌類子實體樣本拋給季文柏,又注目著二人成功往直升機停泊地去。繼而他轉向,沒入深不可測的叢林。在他的身後,陳興回頭,隻捕捉到時岑的最後一絲背影,他喃喃著:“季隊.....時隊他,一直如此嗎?”“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季文柏頓了頓,“我剛準備用孤獨來形容他,他似乎永遠都更享受一個人......但我總覺得他這次,沒有那種孤獨的氣質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時岑此刻,正同時明煦一起共享感官沒有別人,他就能同時明煦專心講話了。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愉悅。顯然,這種正麵的情緒也被傳遞給時明煦,對方緊張的情緒連帶著稍稍放鬆研究員先生幹脆盤腿坐在沙發上,任由52號拱進來,將中間部分當做溫暖的臨時新窩。貓咪爪子踩到大腿內側的布料,掌墊微微陷進富有彈性的皮膚,又在勾起時險些劃破了絲,帶來輕微刺痛感。但更多的是癢意。時岑腳步一頓:“......小時,你在做什麽?”“嗯?”時明煦不明所以,將52號的爪子捉起來,結束掉這個小插曲。緊接著,他如實回答主要事件:“正和你一起。”一起探索南方雨林,尋找178號。他的話其實答非所問,但對方顯然很受用,甚至輕輕笑了一下。時明煦:“?”他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但本能的,他產生一點輕微的羞惱。繼而,在情緒的推促下,時明煦想要轉移話題:“你當心點狀......”話沒能說完。“況”字隱沒在淡金色裏淡金色,它是如此磅礴,卻並非陽光,從密林深處流瀉出來。它好像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就在兩人都霎時緊繃,想要繼續靠近時,忽然,一種深深的、蒼老而隱約的聲音,同雨林中的每一片葉、每一株藤蔓進行著共顫。在這種震顫裏,淡金色逐漸黯淡下去很快,就被範圍更加可怖的灰白色淹沒,雨林霎時深陷霧靄,甚至伸手難見五指。另一種來自178號的、稍顯熟悉的震顫不過持續片刻,那蒼老的聲浪就陡然轉向尖銳,像是巨雷的嗡振。“轟轟,轟轟。”蠑螈失去了的尾巴,再也不會有新的長出來了。“沃瓦道斯,”安德烈壓抑住哽咽,他殘缺的手指撫過對方,像一朵雲撫過另一朵雲,徒勞俘獲到流風,“小蠑螈......”有積雪消融,殘塊自斷壁間墜下,落在冰封的水麵上,砸出不小的動靜。嚓聲中,冰層裂開小口,隱約有淡金色的光芒輕盈地隱沒進去。最後一縷聲音,也被吞沒掉細密的水泡間。那麽,說再見吧。再見了,安德烈。再見了,小蠑螈。第 112 章 生死2.0誰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或許是幾天,又或許已經很多年。時明煦在一陣粒子碰撞聲中醒來。他明確知曉了自己的死亡,甚至清晰感知到血肉融化的全過程。可本該破碎的意識仍然存在。這點先讓他感到困惑,緊接著是難言的恐懼他在這個霎那想明白,這是否意味著,時岑與自己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對方......先於自己湮滅了嗎?時明煦不知道。身體不大受控製,思緒也是。他或許是在搖頭的,或許隻是努力想要清醒,但每一次擺動,耳道裏都像是灌滿湖水,一切都在扭曲間旋轉,光怪陸離的一切都湧向時明煦,他快要無法呼吸了。可如果不是,又有什麽別的解釋?“因為初代侍者本身的獨特性,這種神賜思想得以初步建立在其後的每一代發展中,白日內部或許會挑選最特殊、最虔誠的f級作為繼承者,讓這種神明庇佑的觀念逐漸根深蒂固,並最終造成今天的悲劇。”時岑心聲答複間,已經借助漂浮物梭巡至另一區域依舊沒有發現什麽特別之處,而教堂頂端與四壁圖案被他一一拍下,預計回家後發給索沛再次辨認。可惜此次秘密集會的蹤跡,大多已經被洪水衝刷殆盡。“是。”時明煦隨之記錄下推斷,“或許也正因為他們堅信壽命神賜,所以才堅決反對基因篩查因為這對他們本身的處境不利。不過時岑,我總覺得我們想得有些淺......真的會這麽簡單嗎?”“暫時沒法確認。”時岑避開一股濁浪,“侍者今早來這麽一出,多半會再與我取得聯係。但小時,我們在他麵前的主動性太弱了,必須盡快得到更多有效信息。”就在風雨冷浪的催逼間,時岑幾乎是掃描式記錄著教堂中的一切,他如此冷靜又周密,但就在精神高度集中間,有什麽東西,從水下慢慢靠近“嘩啦!”就在時岑轉身拔槍的同時,一隻濕淋淋的手攀住斷柱,手的主人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時岑拉住那隻瘦弱的手,將人拽上來一截。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他下半身還浸泡在水中,上半身猛地伏倒,不斷從嘴中嘔出汙水,又胡亂抹著臉,斷斷續續地說“謝謝”。“時岑!”時明煦心聲驚詫,“這孩子就是阿什利準確來說,是你世界的阿什利。”他竟然成為此次教堂事件中的幸存者。“先生,”阿什利抽抽噎噎,一把扯住時岑的褲腳,“您救救我,水下,怪物......”“水下有什麽怪物?”時岑將手抄至他腋下,想將人徹底托舉起來,卻感受到阻力。“它扯著我的腿!”阿什利聲音發抖,“它扯住我的腿,還吃掉我的同伴我們原本即將得到神明拯救,卻因其重墮地獄!”“好好說話,或者閉嘴。”時岑皺眉,將一把折疊式長刀刺下去,在阿什利的驚叫聲裏攪弄幾下,再抽起時,帶上綠色的植物殘塊。是一株屏蔽型異變植物。他說著,低低咳嗽了幾聲。進入這間相對溫暖的實驗室後,此前行路中沾染的雪絮碎冰也在陸續融化,浸得時明煦眼睫有點濕漉漉。“現在想來,無論是燈塔還是智識,都對民眾有所隱瞞。”研究員看著水流注入容器,話說得斷續,“......還有‘溪知’數據庫。”關掉水龍頭後,小半杯液體晃蕩在杯中,時岑的心聲隨之響起:“小時,不想這些。你燒得很厲害,必須先喝藥。”時明煦眼睫上墜著半顆小水珠,將落不落,他站在偌大的操作台邊,整個人都顯出單薄,時岑那句話後就不再言語,專心引時明煦往廢棄沙發去,當後者徹底倚靠上布料時,他才略顯無奈地開口:“還有力氣張嘴嗎?”答案顯而易見。時明煦並沒有陷入昏迷,但高燒和強撐著的思考使神經中樞徹底麻木,已經喪失掉對四肢的控製權他連真正開口說話都難以做到。感官成為漂浮在混沌間的氣泡,成為朦朧又稀薄的煙雲,隻需要微弱的流風,就可以徹底吹散掉。通感鏈接之下,這樣的不適根本無處可藏。研究員僅存的理智,讓他聽見了時岑的一聲輕歎。下一秒,冰涼的杯壁被抵到唇上,傾斜間用了力,水流順勢漫過來,濡濕部分皸裂的唇麵。時明煦後知後覺,強迫自己配合,試圖微微張開嘴。水流觸碰到牙尖。很快,更多液體淌進來,濡濕齒根與舌麵,又貼著齒縫滑到更深處,熱燥著的口腔被浸透。時明煦被迫承受這一切,感知著緩緩加重的溫濕感,當水流舔過軟齶時,他終於覺察出點難以言說的癢意,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無意識發出含混短促的嗚咽。很奇怪,喝水潤嗓這件事情分明很尋常,許是高燒將它變成有些特別。癢意出現了,就沒法輕易再消下去,它隨水液在舌根和齒縫間摩挲,又蔓延到喉管間,成為一種綿延的感受,一種溫鈍的慰藉。時明煦終於沒能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時岑的動作立刻停止了。傭兵操控著時明煦的左手,將臨時用以盛水的實驗燒杯暫且放下。很快,方才被水流洗淨的指腹就壓到唇上,時岑心聲溫和:“小時,嗆到了?”時明煦蹙了蹙眉,覺得這是一種可惡的明知故問。但他隻來得及“嗯”一聲,牙尖就抵到微軟的膠囊。“剛剛潤完嗓子,現在好些了?”時岑說,“把藥吃掉,小時。”狡猾的傭兵,他簡直是在連哄帶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