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岑頓了頓,繼續說:“他獲取到的基因載體不夠吧?伯格比約克,打算讓自己也成為祭品嗎?”“我之所以失敗,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侍者叫嚷著,“你......你背棄神明的意誌,放任神明的隕落。時岑,你已經背叛了人類,選擇同神明一起去往新世界,你卻如此、如此......”“我沒有同溫戈簽訂契約。”時岑掐斷他的話,忽然想到某種可能性,“維度躍遷失敗,本就身負重傷、瀕臨隕落伯格比約克,你作為的締契者,不會連維度躍遷失敗這件事,都不知道吧?”伯格比約克的掙紮倏忽靜止。他像是聽見了什麽極端荒謬的話,以至於神誌都出現瞬間恍惚、就是這個反應本身,讓時岑篤信了剛才的猜測。“你不知道溫戈維度躍遷已經失敗。”時岑說,“直至現在,你都被蒙在鼓裏。”“失......敗?”伯格比約克惶惶然道,“怎麽可能失敗?神明的磨礪需要能量,我,這些年間......”這些年間,他糾集上百位白日信徒,無論虔誠者自甘將一切奉予溫戈,盡管他們作為“石頭”,本身的利用價值並不大,長期的基因浸染,所能供給的能量也很少。但,這一切難道不足以彌補“礦”在品階上的差異嗎?伯格比約克有些不可理喻。無數雙眼睛,密密麻麻的、散發微光的淡藍色豎瞳,那些或張開或闔著的眼,單個莫約有半米大小,由樹枝狀的觸端相互連接著,但由於過分密集,軀幹部分實在無法看清。這些豎瞳,都在五層樓高的豎直空間中水母一般漂浮著,遊曳於巨型罐裝培養器內,浸泡在透明液體裏。隨著流風,隨著動靜,它們像遊魚嗅到餌那樣,緩緩盡數睜開,又聚攏過來。乃至於徹底貼近了時岑與時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於溶液間發出略悶的“砰”響。無數雙眼同時動作著,五層高的培養器,竟然都被帶著輕微震顫起來,在上下嗚咽的寒風間,發出吊詭的異響。砰砰,砰砰。第 91 章 遺骸眼珠擁擠在一處,相互推搡。二人都本能地退後一步,時岑靴底踏在室內,同時明煦後仰間碰到擱架時的響動微妙交映。溶液間的豎瞳霎時動作得更興奮一點,狂風卷嘯間,有散落的小型器械被刮落很快,建築底部傳來清脆的落地聲。與此同時,幾隻眼珠迅速下潛,聞聲而去。於是,遙遠的部分真相自安德烈的講述中徐徐展開,它抖落淋漓雨水,滲透進光怪陸離的空間。一百六十年前,第一例人類基因鏈斷裂患者產生,昭示了黃金時代的最終覆滅。序間的災難則更早降臨,第一場坍縮發生在兩百年前但如果要追根究底地探尋,這場災難本身,伊始於純粹四維宇宙。“四維宇宙的災難源於爭鬥。”安德烈說,“爭鬥的結局是盡數覆滅......小時,沃瓦道斯曾告訴我,越是高維文明,智慧生物存在的密度就越低。你能理解這一點嗎?”“小時,你還和從前一樣敏銳。”安德烈點頭,“自我跟隨沃瓦道斯成功躍遷至四維後,我們就注意到部分災難的真相。四維智慧生物的遺骸四處飄散,甚至現在仍在散落,並將繼續存在很長一段時間你無法用人類的社會思維去想象們,小時。”“兩百年前,遺骸率先落到序間,大部分形成坍縮點,蠶食掉序者文明,極少數形成特殊區域譬如催促幼體成熟的流轉地。”安德烈繼續說:“幾十年後,遺骸開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間所展示的規律一致,大部分遺骸成為切割基因鏈的零碎粒子,像無數條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遊蕩。”“隻有極少數變成溝通維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區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識。”竟然真同最初的濾網理論,存在異曲同工之處。他用食指指腹抵在窗上,輕聲道:“不同的星球上,住著不同的人,或者生物。小時,你知道嗎?那些星球都有各自的編碼,就和我們的城市遺跡一樣我最喜歡b-612號,喜歡那朵玫瑰花。”他說話間,指尖試探性地探向時明煦的耳廓,摩挲到金屬通訊器。“書上的插畫也長這樣。”安德烈喃喃著,“它好漂亮。”他似乎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行動,也無法主動開口詢問更多話。但比起過往單純的回憶,此次記憶回溯的切實體驗感更強。當天光傾瀉而下時,時明煦跨過那些懸浮於空中的、閃爍細碎微芒的塵埃。與此同時,他聽見鞋底與台階的輕叩聲,與安德烈稍顯急促的呼吸。“小時,來吧。”安德烈帶領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層之後,時明煦就得承擔帶路的作用,二人穿梭於蜂巢狀的方舟內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間很安靜,四下偶爾有巡邏隊的腳步聲,但都隻從空蕩蕩的走廊間模糊傳來,顯得遙遠。“我們隻有半天時間。”研究員聽見十八歲的自己問,“安德烈,你要帶我去的地方,離方舟很遠嗎?”“我有自己的房間,老師們從不願意輕易打擾。”安德烈仰著頭,露出笑,“隻要能在晚飯前趕回來......就不會有事。”“好吧。”時明煦說,“我們乘電車去,你沒有id卡,但唐科爾文願意有償出借他的。”他說完,從兜裏摸出唐博士的id卡來,在將它遞給安德烈時,輕聲道:“那邊已經靠近城防所總部了......我也從沒聽過,樂園中有這樣的建築。安德烈,它會不會已經廢棄,或者被拆除掉?”灰藍色眼睛的男孩搖搖頭:“不會的,據沃據那隻蠑螈所說,‘遺骸’已經存在整整兩百年。”“遺骸是那隻蠑螈的同類嗎?”時明煦垂眸,不動聲色地套話,“聽起來,這兩隻生物可能早已進化出智慧,擁有文明的雛形。”“又或許,人類從來不是宇宙間唯一的智慧種族。”安德烈想了想,沒有正麵回答時明煦的問題,隻說,“......一些我們無法解決的困擾,可以被們解決掉。那,和們的溝通,對人類而言,就是有價值的,對不對?”這個問題太複雜了,時明煦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最終,他隻摸了摸對方柔軟的頭發,同時借位遮擋住後者,避開門口崗亭中的視線警報沒有響,這意味著他們成功躲過了監控。雖然認識安德烈的人少之又少,但還是謹慎為上。夏季休息日裏,樂園內城願意出來活動的居民很少。這裏沒有太多娛樂設施,在缺乏植株的大型城市中央區域,溫室效應強得可怖。四十度的室外高溫下,體感溫度甚至更加誇張直至熱浪舔舐中的電車緩緩駛來後,整輛車上也隻有司機一人。時明煦同安德烈一起,在最後排落座。電車很快駛離方舟,兩人的目光都投向窗外,望著單調又高大的生活區建築,漸漸的,當建築整體色調轉向銀白色時,安德烈輕聲開口。“小時,你離開過樂園嗎?”就在這時,時岑猛地撲了上去!他動作果決,行動幹脆利落那隻被注射器拋出去的瞬間,同小李射來的麻醉槍尖在中途相遇,碰撞出尖銳刺耳的聲響。而時岑一手刀敲在文後頸,打暈了她。“注射劑量不大。”時岑要將人背起來,小李連忙跑來攙扶,被前者製止住。時岑說:“我來就行,你馬上聯係醫療中心,叫他們過來接人。”“啊好!”小李縮回手,在研究員起身向外走的過程中,同醫療中心完成了聯絡。“我先把文博士背到樓下去,實驗器械上來再收吧。”時岑背人的過程動作嫻熟,但文腳離地的瞬間,他被拽得微微後傾。而小李蹲身陪在文博士身側,等待急救人員的到來。時岑則轉身往樓上去,右手完全自然垂落:“小時,再試試。”時明煦竭盡全力,試圖向右手發號施令。可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依舊安靜地垂落,淡青色血管匍匐著,浸潤一點細密的雨霧。二人陷入一種微妙沉默。 “時岑,”時明煦長長地歎氣,“要不先收拾實驗器械吧。”“小時,你......”時岑欲言又止,“還是不行嗎?”“動不了一點。”時明煦心情複雜,意識同身體的聯係完全斷開了,他竟然成為自己的身體的旁觀者就好像他每次閉目,去往時岑的世界時一樣。那現在究竟算是什麽狀態?一團懸浮於虛空、停泊於不知名處,且隻可以被時岑感知到、同時岑之間發生交流的意識體嗎?“那你自己的身體呢?”時明煦忽然想到,“時岑,你能夠同時控製兩邊嗎?”時岑已經走到六層,在轉過拐角的前夕,他聞言閉上眼。就在此刻。一種強大的吸引力牽扯住時明煦,研究員的意識體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他被無形的隧道吸入,在死寂之中心髒狂跳不止,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終於清晰感知到意識同人體神經相鏈接的感覺,並努力睜開雙眼時明煦猛地撐起身子入目的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他在心跳的平複間,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他嗅到血腥。阿什利死去後的血腥味尚未散盡,朝書桌望去時,能看見桌麵朦朧倒影出天地間的落雨。所以,現在是......時明煦腳步虛浮,掠過書櫃,又險些擦到牆上的槍支,最終踉踉蹌蹌,撞入洗漱間大門。然後。他抬眼,在鏡子中瞧見一張同樣熟悉又陌生的臉。這張臉,它眉目俊朗,卻又顯出溫斂,中短發在略顯疑惑的偏頭中小幅度輕晃,露出迷茫的眼瞳。它屬於時岑。時明煦:“......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說出口的聲音也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音色略顯不同。但時岑當年沒在方舟待多長時間,對燈塔的接觸更是僅限於送實驗體,僅有的沉浸式體驗,是時明煦帶他來看55號實驗體的那個深夜。那晚,研究員輕手輕腳,連燈都沒開幾盞,四下昏暗,落針可聞。時岑的注意力也不在他的準備工作上。時明煦搖搖頭。“野外,和樂園,很不一樣。”安德烈說著,指引他看向天空盡頭。那裏翻湧著幾團翳色的雲,昭示夏季暴雨的前調。“野外的曲線很複雜。在很多地方,曲線隆起來,長滿密密麻麻的綠色植物;在一起地方,它又很深很深地凹進去,被水填滿。”“那應當是山脈和湖泊。”時明煦聽見自己應聲,“我隻在教科書和電子影像上見過安德烈,這些都是那隻蠑螈帶你見的嗎?”安德烈點頭:“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房子,它們和外城的一些房子有點像,和內城的明顯不一樣。我最喜歡的建築在一處滿是沙子的地方,那裏風很大,螞蟻也很多。”“它們都是黃金時代的建築遺址。”時明煦溫聲道,“在黃金時代,人類擁有豐富多樣的建築風格,大致以民族為單位聚集在一起居住。至於你剛剛說的建築,或許在西部遺跡。”“這枚通訊器,是仿製黃金時代的玫瑰製作的。”時明煦溫聲說,“在2027年以前的黃金時代,玫瑰花似乎格外受到人類青睞。”“隻可惜,現在已是2208年,玫瑰這種植物的基因鏈畸變等級往往很高,並且趨向於強攻擊性。大多玫瑰的尖刺硬度提升,並異變出類似黃金時代豬籠草的習性,可以主動捕食獵物,花瓣卻逐漸腐朽凋零。”豔色消逝,晨露不會再落到柔軟的瓣上。銀白與深褐的建築群阻斷過分瑰麗的暢想,野外遍布可怖威脅後,自然美學的存在感就變得很低,像玫瑰一樣畸變枯萎了。“我會讓它們重新回來的。”安德烈仰首,他肩膀瘦削,頭發卷曲,開口說話時總顯得溫吞,“小時,真想親眼看看黃金時代的玫瑰花。”時明煦注目著對方。片刻後,他將自己左耳的通訊器取下:“今晚分別之前,它都屬於你。”就在此時,電車間響起柔美的電子女聲,提醒乘客,終點站二十二區已經抵達。時明煦牽著安德烈下車時,司機終於支起腦袋看過來:“你們兩個都是方舟的學生吧?是坐過站了嗎?”“我們父母在城防所工作。”時明煦反應迅速,“我帶弟弟來探望。”他禮貌又疏離,很快結束掉這個小插曲。下車後,二人立在站台逼仄的陰影裏,安德烈閉著眼,似乎在回憶一些遙遠的事情。時明煦則終於得以獲取片刻離神,他深吸一口氣,心聲傳到時岑那裏。“時岑。”他默了一瞬,“原來,我八年前,就已經離智識這樣近過......這樣想來,我在燈塔所進行的跨物種融合基因實驗,也應該同智識息息相關但這部分記憶被徹底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