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夥充當翻譯時很盡職,將一隻觸須附到時岑耳畔。小小的、軟乎乎的半流體,稍稍爬至耳道外圈,其頂端微縮著凝聚而成的發聲器。與此同時,另一世界。時明煦的耳廓處,也趴著點軟乎乎的溫熱半流體。“大一點的家夥我沒見過,看著凶凶的,亞瑟會主動繞行。”亞瑟零號嘀嘀咕咕,“在說,主序者溫戈才剛剛死去,這次坍縮又帶走一隻序者就是剛剛逃跑過程中被吃掉的那隻。說,這很不妙,距離上次坍縮發生才過去一個半月。”一個半月。整整八年,這人的開口話術倒是沒怎麽變過。趁時岑也被迫繼續重演經曆,研究員收回逸散的思緒,感受到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扯動。“抱歉,小時。”安德烈仰頭看他,“四十二年前,我曾在‘智識’待過不短的時間這次來前,蠑螈也告訴了我一些方位信息。但我剛剛找了好久,沒有任何類似的建築......它似乎又藏起來了。”“這棟建築是可折疊的嗎?”時明煦也隨之環視四周,沒能發現任何異樣。他們以二十二區為中心,遠遠巡梭過整個外圍。城防所總部的建築高大平整,建築外牆泛著銀白色,折射著強烈的陽光,叫人有些難以正視。時明煦眯起眼二十二區周邊地帶空曠,遠空濃雲一點點逼近了,風的流通依舊翻卷著熱浪。如果沒有安德烈接下來的話,這個午後就再平常不過了。“不是折疊。”安德烈搖搖頭,“是‘遺骸’本身......不太能忍受高溫,在過熱的時候,會自己藏起來。”灰藍色眼睛的小男孩頓了頓:“有生命。蠑螈告訴過我,智識屬於遺骸,而遺骸不屬於智識。”時明煦已經在懷疑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智識本身,就是一個巨型生物?”零星的記憶那些回歸燈塔半月間,都未曾想起分毫的夜間記憶,正以一種模糊而扭曲的方式斷續浮湧在他腦海中,像哈哈鏡的鏡麵,某些部分被誇張地放大外擴,而更多的部分被藏於凹麵,隱匿真實麵貌。惟有聲波明確傳到他耳中,一遍又一遍地敲擊著他。“我......必須.....要去。”這次姑且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了,但時明煦仍舊沒有聽懂。要去哪裏?依舊不知道,但時明煦覺得熟悉,好熟悉。他一定聽什麽人,說過高度類似的話。可他越是努力回憶,大腦的疼痛就越甚。這種疼痛,似乎是某種直接作用於意識的、更加鮮明與敏銳的疼痛,卻又被無所適從的神經中樞錯誤反饋到四肢以至於時明煦在真實世界的身體,此刻已經蜷縮成一團,冷汗徹底浸透發根。他被放在搶救床上,往醫療中心的急救室推去。蘭斯與俞景護送著他,就在即將離開婦產科走廊之時,他們與一位捏著檢查單、麵色恍惚的女性狹路相逢。是文。可惜的是,檢查指標異常的文,沒能意識到搶救床上正是自己的鄰居。而半休克狀態下的時明煦,也沒有成功發現她。雙方就這樣擦肩而過。但時岑沒有放棄繼續喚醒時明煦。他能夠感覺到,自己同後者的意識聯係,被某種力量強行切斷了。可神經的共感依舊存在,對方的痛苦如此鮮明,並且痛級仍在緩慢遞增,哪怕時岑早已習慣受傷,也忍不住落下冷汗。他咬牙,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在將鎂熱彈瞄準蟻後的同時,用心聲一遍遍呼喚著時明煦。“小時。”你必拯救我們脫離危險,賜予平安與康健!”“嘩!”就在這句之後,在時岑擰開門鎖的瞬間,通訊器那頭驟然傳來沉悶巨響浪濤衝毀陳年建築,從五彩斑斕的碎窗間湧入,無數生命被卷入水流,連慘叫聲也沒有發出。就這樣,就這樣消弭於塵世。惟有回聲微弱,滲入卷湧中的濁流。噓,它仍在說......當洪水,泛濫之時。一卷完第 45 章 忽悠“教堂結構完全被衝毀,截至目前現場共死亡二十七人,均為未成年,e或f等級基因鏈持有者。此外,還有十餘人下落不明。”俞景在平板上錄入數據,同時利用通訊器聯係蘭斯:“上校,請指示。”很快,俞景在點頭間掐斷通訊,繼而轉過頭來,叮囑身側城防所士兵擴大搜救範圍。“少校,”那人替他撐傘,麵露難色,“外城受災嚴重,許多城域中屏蔽型異變植株爆發式增長,已經造成上百起傷亡,我們,我們實在力不從......”“我會向上校申請,調隊支援。”俞景拍拍他的肩膀,在雨幕中注目著教堂殘骸。而那種可怖的、繭房一般層層裹進的疼痛感也終於緩慢消弭,被吹散於夜風。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好在雙方意識重歸清醒。時明煦笑了一下,聲音很輕:“我聽見,你叫了我很多次......謝謝。”“小時,”時岑指揮索沛去開車,在間隙用心聲問,“你剛剛怎麽了?”“被迫卷入了殘缺不全的記憶。”時明煦說,“我上次在自己世界見到178號時,也出現過類似情況,但疼痛感遠遠不如此次嚴重178號應該是真正誘因。”時明煦頓了片刻,補充道:“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是在十三區以前發生的嗎?”時岑試圖安慰他,“十年之前,你我的人生軌跡完全重合,或許我還記得。”而這次,時明煦沉默良久,才回答:“不是。”鈍物敲打一般的疼痛感又隱約浮現,時岑明白,這是時明煦在強迫自己,進行盡可能詳細無誤的回憶。......究竟是怎樣的一段記憶,才會使他如此痛苦?這同沃瓦道斯出逃樂園的時間段,能夠基本重合。“嗯所以,得趕緊催化幾隻新序者,成年序者的數量也有空缺......最近有什麽聰明點的小家夥嗎?嗯?首先排除一隻白色的......那個小東西太糟糕了?”亞瑟愣了一瞬,繼而反應過來。“隻有我是白色的呀!”小家夥後知後覺,立刻委屈起來,用觸肢一個勁兒地擠時明煦,“礦,你來說我不好嗎?為什麽針對我?”“你很好。”時明煦撈到滿手半流體,“亞瑟,不要懷疑自己。”他把話說得溫和,像流淌過山澗的小風。“有眼光的聰明礦,沒眼光的老家夥。”亞瑟得了安慰,立刻不再糾結,屏息凝神了一會兒,就繼續傳遞起信息來。“但現在,序泡已經被坍縮吞噬得很厲害。”亞瑟想了想,繼續補充道,“好礦,坍縮中心一直在吃序泡它們不懂得像我們一樣遠離危險,如果在運動過程中遊蕩過去,就通通被吃掉。”小家夥說話間抖了好幾次,顯然在害怕。“序泡無法再生嗎?”時明煦問,“還是說,序泡再生的速度,比不上坍縮點吞噬的速度?”“序泡隻能通過碰撞再生,但不是每次碰撞都會產生新的序泡。”亞瑟又縮緊了一點點,“它們新生速度很慢的,但坍縮點吃很快,所以序泡隻會越來越少。”“因此,序者也大概率越來越少。”時明煦望進無盡遼闊的空間,想到某種可能性。於是,心聲的呼喚被順利傳達到時岑處。“時岑,你有聽見嗎?”時明煦輕輕蹙眉,“照這樣看來,沃瓦道斯大概率是被催化至成年的。當然,我依舊認為這其中有你我基因介質的催化作用。”“一個半月前,序間發生過一次坍縮,有序者在坍縮中死去。”時岑接過話,“序間的不穩定性也在迅速增強,坍縮點像黑洞,吞噬掉周遭的一切時間,空間,肉體,意識。”乃至於“存在”本身。“這樣下去,序間也遲早會毀滅。”時明煦垂眸,粉色圓球的表層下,液體仍在湧流,“時岑,這是一場跨越維度的浩劫。”不僅僅是一場隻發生於地球的災難隻能說,災難發生於地球時,表現為生物基因鏈的斷裂;而災難落到3.5維,就表現為毫無秩序和規律可言的坍縮,兩種文明都在一點點被蠶食。而3.5維,將少數人類視作完成升維、擺脫災難的“礦”。“目前浩劫發生的原因尚未可知,但應當沒波及四維。”時明煦迅速做著推斷,“否則,維度躍遷不會成為3.5維自救的終極手段已經成功完成躍遷的序者證實了此舉的可能性,譬如沃瓦道斯。”對了,沃瓦道斯。序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既然都那樣密切關注著三維的一切,會對自己的文明視而不見嗎?時明煦一瞬停頓。就在這個間隙,淡金色緩慢溢出序泡間,它自黯淡中辟出光亮,帶來黎明初現一般的熹微感,像濃雲中翻卷出的日輪。緊接著,兩隻大序者之間的聲波也停止了。 粉與褐的豎瞳同時望向沃瓦道斯,自流暢尖銳、排列整齊的骨刺劃過,並最終集中於鉑金色的豎瞳,隻一眼,就類似臣服般的垂目。無須多言,新的主序者已經誕生。平行世界中,仍有視線在暗處無聲打量屬於兩隻亞瑟,以及時明煦與時岑。粉色長絨遮擋住一切,亞瑟藏得很隱秘,也沒有任何生物再發出聲音,唯有細碎序泡仍在碰撞,輕輕地響。兩隻大序者安靜地匍匐,等待沃瓦道斯正式開口。後者若有所思,似在斟酌些什麽。鉑金色豎瞳不緊不慢地四下流轉,竟然一瞬對視過兩人時明煦的心霎時提到嗓子眼。“先不想了,”時岑當機立斷,“小時,你無法承受住這種程度的疼痛。這或許證明,現在還不是時候。”“沒關係,不必過分苛責自己。以後的時間還很長我與你同在。”車輛終於得以穿越蟻群,將吊詭的巨型褐色旋渦甩在身後,索沛坐在駕駛位,手腳的麻勁兒都還沒散幹淨,隻敢拿餘光瞥時岑,哆哆嗦嗦地問:“老大,我們現在怎麽辦啊?”整個聯合小隊,已經隻剩他們兩個活人了並且不知為何,時岑今天瞧著非常古怪。他額上的冷汗還沒落盡,指尖也仍在輕微痙攣,可神色竟然稱得上愉悅,像是......正在同什麽親密無間的人聊天。索沛從未在這位所向披靡的隊長身上見到過這種情況,一時懷疑對方精神出現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