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來,高領夾克沒有被拉下,因而隻能瞧見一半五官,露出的灰色眼睛暗沉又深邃,像是長夜原野的重重剪影。“不過,”他的目光掠過兩人,最終同蘇珊娜對視,“你有什麽親人在那種地方?”“......我哥哥。”蘇珊娜避開注視,也離開時明煦身側,她小聲道完謝,就兀自縮到光軌最後一排去了。“那可真是見一麵少一麵,祝您順利,女士。”夾克男又轉向時明煦,“這位先生呢,您又為什麽去到往外城?”“我是個無所事事的觀光客,”時明煦麵不改色,對方沒有同他交換id卡的意思,時明煦因而也不曾動作,“倒是您瞧著對外城非常熟悉,實在少見。”夾克男笑起來,他的嘴巴還捂在衣領裏,笑聲有些沉悶:“在這個時代,無所事事才更罕見。先生,您是個妙人。”“至於我,我往返內外城工作了近二十年,當然很熟悉。此外”夾克男從包中摸出一隻平板,滑到某個界麵後遞給時明煦,“外城比您想象中更加危險。”“城市建設錯綜複雜,許多區域缺乏完善管理,如果想要了解最新的外城資訊,就應當訂閱一份‘凱恩斯小報’。”夾克男眨眨眼:“隻需提供您的id號,外加30貢獻點就能包月哦,它將於每天晚上九點發送於您的平板賬戶端。怎麽樣先生,來一份嗎?”時明煦接過平板,匆匆掃了一眼浮誇又複古的排版界麵它瞧著像是黃金時代的八卦娛樂報紙,實在談不上有什麽可信度。時明煦剛想要拒絕,卻在瞥過兩行小字時改變了主意。“驚!內城某實驗體出逃,最新行蹤竟在第九十三區,萬象製造城附近?”“第七十七區,1216號傭兵團日前發生不明原因的集體畸變死亡?軍方緊急封鎖消息疏散民眾,其中是否另有隱情!”178號實驗體出逃是燈塔內部消息,不存在輕易泄露的可能性。至於後者,更是已經詳細到具體區域的傭兵團號,瞧著頗為真實。他得順著這個線索盡快找過去。時明煦不動聲色地將平板遞回,同時遞去自己的id卡:“凱恩斯小報給您多少回扣?”“百分之十,”夾克男哈哈大笑,在錄入時明煦的身份信息後壓低聲音,饒有興致地說,“感謝訂閱,祝您旅途愉快無所事事的研究員先生。”此後一路沉默,沒有人再說話,長距離光軌安靜地行駛過真空過渡區,繼而駛入嘈雜混亂的外城。建築風格在這裏變得逐漸多樣而粗獷,高度也參差不齊。它們不像內城那樣嚴格劃分科研區、生活區、物資流轉區與軍備區。外城居民樓層層疊放於各種建築間,人們見縫插針地居住,交通道路大多狹窄又擁擠,像是橫亙於城市咽喉的長針。外城人口足足八十萬,是內城的四倍有餘,因而在雨天也顯得熱鬧,劣質霓虹燈斷續閃爍,光軌駛過某個街口時,時明煦瞧見一對同性情侶在雨中擁吻,相互探索的動作很大膽,他微微怔愣。“嚇到了嗎?”夾克男轉過身來,彎曲的眼角浮現褶皺,“外城就是這樣,誰也不知道死亡什麽時候降臨,活在當下,及時行樂才最重要。”“更何況,外城居民無法生育後代,同性情侶遍地都是,您習慣就好。”時明煦沉默地收回目光。樂園至今仍未掌握基因鏈畸變的可控技術,卻也在百年間漸漸摸得一點顯性特征。除卻以基因鏈強度劃分內外城居民、等級越高者異變概率越小外,人類還掌握了一點畸變在種族遺傳學上的規律惟有a-c等級擁有著可能生下a-f等級後代,d-f等級持有者隻能生下f級。f級的基因鏈強度脆弱不堪,鮮少有人能夠活過十歲,更多人胎死腹中,連帶著母體共同凋亡。這也是以c等為邊界,嚴格劃撥樂園內外城的真正原因。因為隻有內城能夠穩定產生後代、延續人類種族,外城居民的平均壽命還不到三十歲,死亡如影隨形。這裏的許多人,都將每天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天來度過。光軌在七十二區的浮墟站點停泊,蘇珊娜率先下車,腳步格外歡快,她跳躍著的金發在懸掛小齒輪的傘簷下若隱若現時明煦認得這把傘,它獨一無二,由保羅親手打造。時明煦望向更遙遠的地方,浮墟站點附近的建築風格鮮明,整體類似黃金時代的亞洲東部,這裏有著翹角雕花屋簷與彎曲黛瓦,看上去裝飾性能大於實用。七十二區的東方人麵孔也明顯更多。光軌很快開走了。直至時明煦在七十七區下車,直奔1216號傭兵團所在時,夾克男仍在車上,他眼皮闔攏,看上去像在閉目養神。時明煦猶豫片刻,最終沒有出聲道別但就在他下車撐開傘的刹那,那雙灰色眼睛瞥過來,眸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時明煦對此一無所知。七十七區的停泊點臨近二手市場,清晨時分人頭攢動,時明煦下車後許多人向他張望,但很快自覺無趣地收回目光。除了某個矮瘦的身影,他沒有打傘,一路抱頭小跑至時明煦身邊,又十分自來熟地擠入傘下。“早上好先生!”這孩子瞧著才八九歲,開口笑時露出豁牙,亞麻色的頭發濕透了,他隻潦草地將它們抹到腦後,“第一次來外城吧,需要向導嗎?”他生怕時明煦不答應,又連忙補充道:“我對七十七區的每棟建築都很清楚,還很便宜哦!一整天隻需要10個貢獻點,還能在下午五點半以前將您送回光軌停泊點怎麽樣先生?區區10貢獻點,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哪兒都很清楚,”時明煦重複了這半句,俯下身抽出一小塊幹毛巾遞過去,示意小孩擦擦頭發,“好吧,該怎樣稱呼你,小向導?”“叫我丹尼爾就好,”小孩沒用那張毛巾擦頭發,他動作小心翼翼,將它們疊好揣入懷中,又喜出望外地看向時明煦,遞過自己的id卡,“您想去哪裏以及方便現在支付嗎?”時明煦接過id卡,注意到那上麵的名字並非丹尼爾,而是一個名叫“賀深”的人,基因鏈等級顯示為e級。“他是我的好朋友,”丹尼爾吞咽口水,斟酌著措詞,“他......生了一點小病。”“我去1216號傭兵團住所,”時明煦沒有立刻貼合id卡轉移支付,他垂眸望向丹尼爾,問,“治病需要多少貢獻點?”“大約30我已經湊到7貢獻點,現在隻差23了。”小孩忽然後知後覺意識到地點,拔高聲音道,“您要去西西弗斯街道、甚至還要精準到1216號傭兵團!這太危險了,最近那裏全是軍方的人,這得加貢獻......”“點”字還沒有說完,時明煦已經幹脆利落地轉了30過去,丹尼爾當即閉嘴,他的豁牙口漏進潮濕的風,仰頭間難掩興奮,“當然沒問題!麻煩等我一刻鍾,我很快就回來鏘鏘,七十七區最好的向導丹尼爾,將竭誠為您服務!”時明煦眼見他重新衝入雨中,很快消失於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門口,等待時神色十分平和。可過去了整整半小時,丹尼爾仍舊沒有回來。小騙子。時明煦歎了口氣,倒談不上生氣或難過,隻是急於尋找記憶,為耽誤了時間而感到不滿。他邁步朝聚集人群走去,試圖尋找一位新的向導。就在這時人群忽然爆發驚呼,血液自灰暗雨幕中迸射,混合著內髒與骨骼碎片,像是巨大的、炸開的赤紅煙花。濃烈的血腥味很快四溢,不少人被炸傷,時明煦下意識後退一步,但不過片刻,爆炸中心滾出一個格外矮瘦的身影。他渾身蒙著破碎血肉,一瘸一拐地起身,朝時明煦的方向艱難走來。是丹尼爾。丹尼爾停在幾步開外,任雨水衝刷自己的髒汙,他渾身上下狼狽不堪,麵上也被割出細長小口,最大的一截鋒利斷骨紮入左腿,皮肉外翻間,傷口深可見骨。“先生,”丹尼爾笑得勉強,說話也斷斷續續,“我可能沒法再親自帶您前往西西弗斯街道,但您往右前方的17號建築,去三層305室,找一個叫沙珂的人,她會......”時明煦皺著眉,剛要出言打斷,異變就在此刻陡然發生。第 3 章 過往丹尼爾的皮膚開始脫落。畸變降臨得很突然,不過幾息功夫,表麵皮層就伴隨爆炸時沾染的碎肉一起掉下來,接近著是脂肪、肌肉組織與骨骼。他看上去像被高酸性化學物質頃刻腐蝕,但衣服和頭發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小孩未盡的話被喉管湧出的鮮血吞沒,很快,他就徹底融化在雨中,被衝刷得四散開來。許多人側目而望,隻一眼就移開視線,幾位中年婦人駐足片刻,在胸口劃著十字,又步履匆匆地離開。一個生命死去了,就像他從未存在過一樣。時明煦走過去,停在丹尼爾方才站立的地方。他彎腰,撿起一張薄薄的id卡。這回id卡上終於顯示“丹尼爾”這個名字,隨之記錄的還有他的基因等級f。他隻是一個,沒能活過十歲的f級基因鏈持有者。時明煦沉默地佇立於雨中,他一言不發,墨色眼眸裏聚積著湖泊。良久,他再度俯身下去,拾起那方已經髒掉的毛巾,並用它裹住一小縷頭發。繼而他轉身,依照丹尼爾臨終時的交代,朝17號建築尋去。17號建築就是小孩不久前跑進那棟舊樓,它的走廊狹長幽暗,樓梯逼仄,樓道間垃圾胡亂堆疊,在雨季出現不同程度的腐爛,異味彌漫。時明煦踏著掉落細碎鐵鏽的樓梯,直抵三層,305室的房間門有一小道縫隙,隱隱有虛弱的談話聲從屋中傳出。“沙珂,不用擔心......去看看賀深。”時明煦抬手,輕輕叩門三下。很快有人小跑著前來應答,她是個七八歲的女孩,身型偏瘦,棕色長發亂蓬蓬地堆在腦後,眸色淺淡,在看見時明煦後有些怯怯。“你好,”時明煦放緩聲音,“請問,沙珂在這裏嗎?”“......她不在,”女孩半掩在門後,隻露出半個腦袋,望向時明煦的眼神很警惕,“您有什麽事?”“是丹尼爾讓我來的,他說沙珂會接替他,帶我去到西西弗斯街道。”時明煦撐膝蹲下,同小姑娘相互平視,他將那塊小小的、包裹亞麻色頭發的毛巾遞過去,“很不幸,他的基因鏈在剛才發生斷裂,隻留下了這個。”女孩一愣,繼而顫著身接過毛巾,她的眼睫抖得和手一樣厲害,時明煦知道這種時候,任何言語安慰都顯得蒼白。但門口的沉默隻維係須臾,一道蒼老的聲音歎息著,自屋內響起:“沙珂,把客人帶進來吧。”沙珂胡亂抹掉眼淚,咬唇間拉開門,將時明煦迎進屋。屋子不大,卻同陰暗潮濕的樓道截然不同,這裏幹燥潔淨,物件的擺放很有條理。在靠近窗邊的老舊藤椅上,躺著一位白發蒼蒼的婦人,她看起來年紀很大了,皺紋爬滿脖頸與麵頰,但那雙望過來的眼睛溫煦又清澈,像黃金時代中,春日開滿花的草野。外城鮮少有如此高壽的居民。“貝瑞莎奶奶。”沙珂關上門跟過來,她停在時明煦身後幾步的地方,沒有再向前。“沙珂,你去屋裏喂賀深喝一點水,”貝瑞莎的視線重新同時明煦交匯,她幹枯的手指摸進前襟,緩慢捏出一張id卡,遞向時明煦,“年輕人,感謝你對賀深的幫助。”“夫人,舉手之勞。”時明煦俯身間同她交換卡片,卻在看清貝瑞莎的id卡時一愣。她的基因鏈等級是a。“孩子......你來了,”貝瑞莎緩緩露出笑,“我曾服務於樂園內城二區,在卡文實驗基地,但那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年我今年已經八十九歲。”“大約四十年前,我就決定要離開,來到樂園外城永久定居。”“那我此前應當從未見過您以及為什麽搬離內城,”時明煦開口,“您感到......失望嗎?”“談不上失望,”貝瑞莎坐直身體,她指腹摩挲過時明煦的卡麵,開口時的聲音很沉,“我隻覺得無力。孩子,在更早的時候......”樂園是並不區分內外城的。“五十年以前的曆史都被模糊化處理了,但我大概知道一些。”時明煦坐在貝瑞莎對麵的矮凳上。樂園建立之初,人類尚未掌握任何畸變規律,所有幸存者混居在一起,大約三百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