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貝爾和格拉謝爾帶著食物回到德內爾的臥室時,他們兩人注意到後者的病情已經緩解了一些,似乎已經熬過了最難受的時候。


    “你現在看上去好了不少,爸爸。”


    德內爾說話都輕鬆了許多:“確實如此,我感覺暖和一點了。”


    “那就好,或許今天晚上能睡個好覺。”羅貝爾將自己複雜的心思隱藏在了笑容中。


    “或者吃完馬上睡一會,上校。”


    格拉謝爾的語氣顯得過分嚴肅了,即使是在人情事故上多少有些遲鈍的阿隆都感覺出了異樣,更遑論本就敏感的德內爾。不過正因為後者比較敏感,他才能在發現格拉謝爾的尷尬後及時為其解圍:“今天有什麽壞消息嗎?”


    “是有個壞消息,但……我奉命不告知你,上校。”格拉謝爾羞愧地點頭示意。


    格拉謝爾的愧疚絕不可能來自拒不告訴自己當日的新聞,因為這種對話早就發生過太多次了,德內爾隻能猜度,格拉謝爾八成是做了一些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不過他也無所謂了:“對敘利亞的進攻又延期了?還是英國人又在為難戴高樂將軍?”


    格拉謝爾無奈了:“我不會再上第二次當的,上校。”


    德內爾聞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就算揭過了此事,然後他便扯開被子下床,和阿隆圍在圓桌旁吃格拉謝爾他們捎來的晚餐。在兩人用餐期間,羅貝爾和細嚼慢咽的阿隆教授聊了幾句跟飛行無關的閑話,這才驚訝的發現,阿隆教授居然在加入自由法國之前就認識自己的養父和薇爾莉特阿姨,甚至還有自己的妻子泰勒。


    最離譜的是,這位教授居然分別認全了羅貝爾的這幾位親人。


    “最早是薇爾莉特夫人,我很早就從報紙上知道她了,1929年我曾到ch郵局,請她幫我潤色一封寄往科隆大學的德語申請信。然後是泰勒夫人,33年我回到巴黎後,幫我上門寄信的郵遞員十次至少有八次是她。再然後就是戴澤南上校了,他有時會幫忙不開的泰勒夫人分擔一些工作。”


    “今天再加上我,您終於把我們這一家子都認齊了。”


    “確實。”阿隆用湯勺將最後一口粥送入嘴中,“命運真是妙不可言,我之前也想不到你們是一家人。泰勒夫人還好嗎?”


    “身在蒂勒,性命無憂。”


    “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阿隆吃完飯後又與羅貝爾閑聊了幾句,等德內爾遲緩地結束用餐,才和格拉謝爾一道同父子二人告別,讓羅貝爾獨自為德內爾值夜,也為他們的交流留下足夠的空間。


    等兩人離開屋子,德內爾便說道:“我知道格拉謝爾一定要求你第一時間把我病情的變化告訴他,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所以如果我的病情出現反複,你自己找護士,第二天再把情況告訴他就好。”


    “老爸。”


    養父的囑咐似乎全然沒有引起養子的注意,正如養子的呼喚也沒有打斷養父的囑咐一樣,德內爾依舊囉嗦著:“我今晚應該會發熱,渾身的皮膚都會發紅,到時候你沒必要擔心。等我實在忍耐不了的時候,就扶我去庭院裏拿澆花的水管澆頭。”


    “老爸。”羅貝爾再次提高了嗓音。


    “啊,怎麽?”


    “你是什麽時候喪失味覺的?”羅貝爾沉著臉問道。


    “原來格拉德爾那家夥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變得那麽心虛,多大點事啊。”德內爾遲鈍地轉向麵對養子,艱難地咧嘴笑了,“是在西班牙。”


    “那麽早……就算告訴戰友也不願意讓我知道嗎?”


    還有一句話羅貝爾想但不忍心說出口:為什麽什麽事都是這樣,到頭來隻有自己對養父的情況一無所知。


    “這倒不完全是。”德內爾虛弱地安慰神色落寞的養子,“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把什麽都告訴你了。”


    德內爾抬起手,示意羅貝爾打開他的儲物櫃。後者從中取出了一大摞用打字機敲出來的文稿,打眼一看,封麵題目可謂直白到了極點:自傳。


    “這是……”


    “所有關於我的事,從出生到現在,足夠滿足你的好奇心。”德內爾苦笑了幾聲,“雖然應該當麵告訴你,可有些事還是難以啟齒,所以就采取這種方式了。”


    “這得有十幾萬字吧。”羅貝爾震驚地打量著這些文稿,“還有這題目……”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麽,說實話,阿塔圖爾克閣下的那篇‘納圖克’確實給我了些許啟發。不過你放心,這些啟發僅僅是形式上的,我絕對沒有炮製任何對我有利的虛假內容。當然,如果你發現有些事與你所知道的不一致,請相信我一定是記錯了,或者誤判了當時的情況。”


    羅貝爾本打算從中間打開“自傳”粗略看看,卻被德內爾阻止:“前四章說到上次大戰結束,我知道你主要興趣在那上麵,所以你隨便看,但是後麵的最好還是等我死了再看。”


    “為什麽?”


    “我會尷尬。”


    羅貝爾聽話地放下了手上的文稿,提出了一個令德內爾陷入沉思的問題:“我是個戰鬥機飛行員,而老爸你是一個高級軍官,你怎麽肯定我會活得比你久呢?”


    …………


    “我不得不說,您還是更適合做一位戰士。”


    “帕西”劃著一根火柴,在薇爾莉特麵前引燃了她和加納利冒著相當危險送來的情報:“你不用回去了,我的車就在樓下,你帶上那邊的皮包直接坐車走人,到維希自然有人接你,然後去英國。”


    薇爾莉特沉聲反駁:“我還能繼續傳遞情報,上尉。”


    “就憑這些?”“帕西”輕蔑地指著桌子上的灰燼嘲諷道,“你和你所謂的下線,讓我的情報員冒著極大的危險送來這樣一條垃圾信息——德國對新教和天主教采取什麽政策,任何一個稍有常識的人都該知道,國防軍在1936年沒有為此反抗,41年更不會,去接觸這些國防軍軍官跟自殺毫無區別。”


    麵對羞愧地低頭挨訓的薇爾莉特,“帕西”根本沒有適可而止的意思:“而且你為什麽不遵守我的命令?又去多管閑事?救這麽一個人對趕走德國佬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讓更多秘密戰士處在危險之中!”


    “所以趕緊走吧,我既不想讓別的戰友被你坑死,也不敢讓你把自己坑死——戴高樂將軍下過死命令的,說無論如何也不能犧牲你,所以你還是趕緊去英國做你的手記人偶吧!”


    薇爾莉特抬起頭,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問題:“如果我走了,我的同事們怎麽辦?她們會不會被報複?”


    “想聽實話?實話就是,當然會。”


    “那麽我想留下來。”


    “給我個理由。”“帕西”頭也不抬,隻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修長的手指將桌子上的灰燼掃到煙灰缸裏去。


    “你們很缺人。”


    “幹情報這行從來是寧缺毋濫。”“帕西”打開了一份報紙。


    “我會認真學習情報工作的法則。”


    “我們沒本錢給你交學費。”


    “我會變回一個機器!”


    聽到這句話,“帕西”抬起了頭。


    “我會像執行少校的命令一樣,執行抵抗組織的命令。”薇爾莉特決然地說道,“為此我可以犧牲我的生命,以及……我的一切。”


    “包括你的朋友和親人。”“帕西”冰冷地吐出了一串名字,“加納利,貝內迪克特,嘉德麗雅,瑪蒂爾德,泰勒……”


    起初薇爾莉特還震驚於“帕西”對自己人際關係的掌握,但很快她便被有可能失去他們的可怕前景嚇到了。“帕西“每說出一個名字,她的臉色就變得難看一分,最後竟然到了連身體都搖搖欲墜的地步。


    “你要想留下來,那就告訴我。”“帕西”眯眼盯著臉色灰白的薇爾莉特,“如果我下命令,你會向德國人告發你的親友——比如瑪蒂爾德。”


    “她也是我們中的一員嗎?!”


    “應該不是。”


    “那恕我拒絕。”薇爾莉特咬牙道,“如果不經同意就‘犧牲’了這些無辜者,我們和德國佬又有什麽區別?!”


    “帕西”哼了一聲,繼續低頭一目十行看他的報紙:“看來你確實不適合做間諜,提上那個包去車裏吧。”


    兩分鍾後,“帕西”有些不爽地抬起頭,“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薇爾莉特歎了一口氣:“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的情報工作者,但是如果我走了,很多人會遭殃。所以,你還是把我當作一個抗戰事業同情者吧……”


    “帕西”思索了一會,給出了答複:“那你就回去吧,以後不要再聯係我們,如果有需要,我們會主動聯係你。一旦遇到這種情況,你必須服從我們的命令。”


    “那麽,我怎麽知道誰才是你們的人?”


    “‘布幹維爾夫人,您還記得我嗎?戰前的時候我曾委托您幫我寫過信’。然後你回答:‘是在34年嗎’。我們的人會回複:‘不,還要早,在29年’。”


    薇爾莉特點點頭,離開了“帕西”的屋子。等這位捅了簍子的夫人離開房間後,“帕西”立刻放下報紙,罵了一聲“瘋子”。


    他罵得倒不是薇爾莉特,而是報紙上新聞的主角:某位瘋狂的英國間諜居然在香榭麗舍大街旁的一棟樓上架起電台向不列顛發報,然後理所當然地被捕並遭到槍決。


    也不知道他到底截取到了什麽情報,以至於最起碼的理智都丟掉了。


    ————


    阿塔圖爾克,意為土耳其人之父,是土耳其共和國贈予其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的姓氏。“納圖克”,意為“演說”,是凱末爾通過演講口述的土耳其革命史,為土耳其官方意識形態的代表作,與史實相差不小——土耳其彼時就以發明曆史而聞名世界了。


    德內爾尊重作為政治領袖的“阿塔圖爾克”,但不代表他認同“土耳其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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